巴特玛乘乱走向药炉旁,趁人不备,混抓了几把药塞进吊子里,唯恐不够量,药不死人,又被娜木钟奚落自己笨,因此两只手都不肯闲着,药下得又多又杂,还待再抓,却看药童已经挣脱丫环纠缠正朝这边走过来,赶紧袖起手,装作好奇的样子,对着火炉打量半天,问:“这样小火,可煮得烂这些草根子么?”
药童垂了手,恭敬地答:“大火滚小火煎,已经煎了好一阵子,现在只等三碗水煎成一碗,就算好了。”
巴特玛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随后走进内室,剪秋早快走几步撩开帘子来,向里面一努嘴儿。巴特玛定神看去,果然见炕上躺着个奄奄一息的女子——这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察哈尔刺客吗?就是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女子亲手把短剑刺进大汗的胸膛?看她昏沉沉地睡在这里,两颊的肉都陷下去,脸色苍白,气若游丝,好像一阵风就可以吹走,怎么看都不像一个行凶的刺客,怎能相信她竟会有刺杀的勇气和力气?
凭心而论,巴特玛真是不想害人的。但是在后宫里,谁能够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活着,不做一点违背良心的事呢?不恃强凌弱,不同仇敌忾,不联群结党,那是一天也过不下去的。后宫最大的美德是贤惠,什么是贤惠?就是联的群最众,结的党最强。要么自己够强大,振臂一挥呼朋唤友;要么自知势弱,便想方设法去靠近一个远比自己强大的势力。巴特玛的依靠,是娜木钟。原因很简单,哲哲比她强,可是哲哲有大玉儿这个亲侄女,而且疑心甚重,醋意更重,根本不会视她为亲信;娜木钟也比她强,而娜木钟却不会防着她,吃她的醋,反而在很多时候会大方地分她一杯羹。许多事上,她想不到的,娜木钟替她想到了;她争不来的,娜木钟替她争来了。就像她独居的衍庆宫,就是娜木钟替她积极争取到的,从而使她在待遇上与哲哲,大玉儿,娜木钟站在了同一高度,成为诸妃仰羡众人瞩目的后宫四妃之一。那么,如今娜木钟有令,要她在绮蕾的药中做一点手脚,她又怎么能拒绝呢?
可是,下药那会儿还只是执行一个命令,是个机械的动作,这会儿亲眼看到绮蕾了,才忽然意识到那动作的实质是杀人。杀人?巴特玛忽然恐慌起来,心虚起来,失去了刚才的勇气。这里躺着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哪,是个虽然命悬一线却毕竟仍然生存的人,她真的要亲手割断她的生命之缆吗?
这就像很多武士在战场上勇往直前,取人头颅如剖瓜切菜,可是如果让一个人平坦坦毫无抵抗地躺在他面前,他却绝没有勇气亲手将刀剑刺进那人的胸膛。毕竟,战斗和杀人是两个概念。武士不等于刽子手,淑妃既挂了一个贤“淑”的名儿,又怎可能视人命如草芥呢?
门帘儿又是一挑,傅太医亲自端了一碗枸杞人参汤过来了,恭敬地说:“这两天太医院里没闲着炖人参,娘娘即来了,赶早不如赶巧,就先尝个尖儿吧。”
巴特玛正想得出神,倒被吓了一跳,待接不接地盯着笑道:“怪道太医院天天往宫里报说人参不够呢,敢情都被尝了尖儿了。”
傅太医立即叫起撞天屈来,又要急又要笑,胀红了脸道:“娘娘千万别这么说,这要是被大汗知道了,我这颗头还能在颈子上么?这是娘娘怜贫体下,一大早儿辛苦赶来,眼下刚入秋,早晚天气凉,学生怕娘娘体弱,若是在太医院里染了风寒,可叫我们心里怎么过得去呢?这才特意盛了参汤给娘娘暖身子,倒被娘娘挑了眼,真真地叫我没话可说了。”
旁边几位太医也都笑着附和:“真真说的一点儿没错,平常人来了可给谁敬过参汤呢?就是麟趾宫那位前头儿来过,也还没这么着呢。”
一番话说得巴特玛得意起来,也不喝参汤了,便满面红光地站起身来告辞,说:“我不过随便说两句笑话,哪里就值这么着。几位太医辛苦,我也是知道的,一定会向大汗进言,不枉了你们赞我一句‘怜贫体下’。话说回来,最富富不过太医,要说你们贫,可谁信呢?不说了,祝你们妙手回春,药到病除吧。”
太医们齐声称谢,巴特玛自觉说得体面风趣,笑盈盈地,带着丫环一阵风儿走了。
反叫太医们犯起嘀咕来:“这位淑妃娘娘向来不大好事的,如何今天兴致这样好起来,特特地跑到太医院来,又说上这一箩筐话。”
正议论着,药童报说睿亲王来了。众太医忙又整队迎接,行礼请安。多尔衮谢了礼,问:“那姑娘可好些?”
傅胤祖答:“小命儿是已经保住了,只是弱得很,只怕要调养好一阵子。”
多尔衮便命随从献上参来,用锦盒装着,彩绳扎着,都是长白山上百年的老参。太医们大喜,一齐说:“正愁着院里的参不够劲儿呢,有了这些个,就不怕打不赢阎王爷了。”
这时药童已经煎好了药端来,请示傅胤祖是不是这会儿送给绮蕾服下。胤祖点了点头,却又忽然说:“先端来我尝尝。”药童依言端了来,胤祖只略尝一口,心中早已有数,面上却并不露出来,只吩咐:“煎得过了,恐药性不够,把这碗倒了,重煎一付来。”
原来这傅胤祖原是沈阳本地人,早在努尔哈赤建都时,便已经携了一家老小前来投奔。那时奴尔哈赤一心挺进中原,对汉人贤才深为敬重,起用了包括大学士范文程在内的一大批汉臣,其中便也有这傅胤祖。胤祖以汉人身份进驻满洲后宫,又承恩特封为太医院总管,故做事十分谨慎,他自幼饱读诗书,于皇宫内苑一干倾轧把戏了如指掌,刚才见巴特玛那般来去匆匆,形色恍惚,早已起了疑心,这会儿一尝药味,更是了然于胸,然而宁为人知勿为人道是宫人做事的规矩,这道理他不会不懂,故而面子上只说药重,并不肯道破内中玄机。
偏偏另一位太医不解,说:“一直看着时辰的,分明火候刚刚好,怎么就会老了。”便也端过药来尝尝,立即脸色大变,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得苦笑道:“正是煎得老了,还是傅先生高明。”
多尔衮察言观色,早已猜到个中真相,略一思索,已经有了一个主意在心里,便问胤祖:“不知道傅先生可愿意到我府里住些日子?”
傅太医一愣:“这是怎么说的?我哪里住得进亲王府去?”
多尔衮哈哈大笑:“您只说您愿意不愿意吧,你只要愿意,我自己同大汗说去。”
巴特玛离了太医院,一路碎步跑回自己的衍庆宫。未进院子,已有小丫环迎上报告:“贵妃娘娘来了,已经等了多时。”
剪秋不等吩咐,已经一路喊着传进去:“淑妃娘娘回宫了。”又赶上来给贵妃请安。
巴特玛匆匆入内,果然见娜木钟披着大红织金披风在滴水檐下立等,忙嗔着小丫环:“怎么不好生侍候着,叫贵妃娘娘吹了风可怎么好?”
贵妃笑道:“不关她们事,是我自己闷热,特地站在这里吹吹穿堂风。倒是你,一大早儿出门,也不多穿几件衣裳。”
两姐妹携手进屋,早有小丫环子奉了滚热的茶上来,另捧着毛巾唾盒等站在一旁服侍。娜木钟不等坐稳已经开口问道:“你早晨去太医院,没露什么马脚吧?”
“怎么会呢?他们一点儿也没有怀疑我。”巴特玛得意地邀功,“那些太医对我不知多恭敬,我夸了他们两句医术高明,他们笑得眼睛眉毛都分不清了。”
“那么这会儿那贱人应该已经药发身亡了吧?怎么一点讯儿也没有?”娜木钟拧着眉毛,回身吩咐自己的丫环伴夏,“去太医院打听打听,看看有什么动静没有?”
伴夏为难:“又没个因由又没个事头,我一个丫环,怎么好随便进太医院呢?”
娜木钟登时恼了,一指头戳到脸上去:“你自己不长脑子?不会想个由头进去?你是死人哪?”
便立刻有一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子接口:“我去吧,我就说是福晋刚才来的时候把只耳坠子掉了,不知有没有人捡着,让他们帮我找找,边找边打听口风。”
喜得娜木钟眉花眼笑地赶着叫:“心肝儿,还是你会说话,难怪了你主子疼你,穿的衣裳都比她们新鲜。”又向着巴特玛说,“看不出你自己不大说话,带的丫头倒个个精明强干的,不比我手下这些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连句话儿也说不明白。”
巴特玛笑道:“你既这么看重她,就把她送了你可好?”
娜木钟认了真:“你说的可真?我拿两个丫环同你换,再不让你吃亏就是。就只怕你嘴里头大方,心里舍不得。”
巴特玛道:“瞧姐姐说的,一个丫头子罢了,既然姐姐看中了,我有什么舍得不舍得的?倒也不用拿两个来换这个,我也不敢占姐姐的便宜,只要姐姐高兴,把那只攒丝金步摇的凤头钗子借我用两天,容我比着样子打一支来就好。”
娜木钟笑道:“借什么借?那样子的凤钗儿,我那里多的是。你既然喜欢,只管拿去好了。就当我同你买了这丫头了。”
巴特玛大喜:“姐姐好不大方,只是一个小丫头子罢了,哪里值得姐姐拿金钗来换。我可不是占了姐姐的大便宜了。”
娜木钟道:“你我姐妹,不必计较。”当即回头命伴夏立时取钗子来交给巴特玛。又问这丫头名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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