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拙于口才钝于思维的表姐从来都不是她的朋友,她们惟一的共同点,就是曾经拥有同一个男人,或者说,曾经为同一个男人所拥有。
多尔衮的离开使得睿亲王妃的面目越发可憎,庄妃不由得迁怒,也不再找睿亲王妃来叙话了。
这弄得睿亲王妃很糊涂,她不明白庄妃为什么对自己忽然那般热情,而如今丈夫不在家,她正想到宫里散散闷,庄妃却又不召见自己了,忽如其来的冷淡与忽如其来的亲热一样,都使她感到惶惑而茫然。
而庄妃的游戏已经回到了小时候。她想起小时,每当多尔衮出征她就跑到代善的帐篷里抱着他的衣裳等他归来;而每次他归来,她就第一个跑到战士的马头前,载歌载舞,又唱又跳,让他一走进盛京就看到她的身影;她还想起了那次改变过自己在皇太极心目中地位的围场秋猎,好不好再来一次男扮女装,冲到围场去给大汗一个惊喜呢?
围场的管理不像宫中这么严,说不定可以找到机会同多尔衮私会。但是,这会不会太冒险了一些?如果大汗不愿意自己出宫,会不会就一怒之下废了自己?
关于多尔衮的记忆与憧憬占据了她整个的身心,这些个胡思乱想转移了她对绮蕾的仇恨,尤其大汗不在宫里,邀宠之战没了目标,就更加减了斗志和敌意,加之绮蕾能文擅赋,才思敏捷,虽然不喜说话,然而自有身孕后为人随和许多,闲时与庄妃联句吟诗,谈讲学问,也颇投契。因此这一段时间里,两人的亲近和睦倒不是装出来的。
这日因提起前人佳句有意思相同而用句不同的,又有用词大抵一致而意思相差万里的,庄妃因说:“同写恨,‘砌成此恨无重数’便不如‘人生长恨水长东’来得现成而雅,更不如‘此恨绵绵无绝期’;同写情,‘但愿君心似我心’,竟不如‘换你心,为我心’,何等痛快淋漓?同写愁,‘一江春水向东流’便不如‘举刀断水水照流’,将无奈之愁竟写尽了。”
绮蕾摇头道:“我却不这样看,自古而今,咏得最多的就是一个愁字,是相思也愁,相聚也愁,花开也愁,花谢也愁,然而真正愁起来,其实不需着一字而愁自见,如李后主之‘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李易安之‘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这些都是真正刻骨铭心之愁;便是将一个愁字明白写出的,意境也有高有低,愁情有浓有淡,似‘无边丝雨细如愁’便是淡愁,‘西风愁起碧波间’胜之,‘以酒浇愁愁更愁’更胜,既至‘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已为浓愁矣;而凡此种种,归根到底,都不如李易安一句‘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庄妃听得“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之句,脸色大变,满腹狐疑,只得强笑道:“果然好句,一个愁字都说不完了,那自然是真愁了。”
两人正自闲谈,不妨大妃哲哲自外走进来,笑道:“好好儿地,干嘛左一个愁字,右一个愁字的?哪里便有这许多愁?”
庄妃和绮蕾连忙起身让座,哲哲笑道:“我也不坐了,今儿来,原是想着天气好,约你们两个往园里走走。不想你们在这儿对着谈愁呢。既说起易安词来,我倒想起另一句来,说你们两个可是正好。”
庄妃绮蕾忙问是什么,哲哲故意沉吟片刻方慢慢地道:“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庄妃听了笑起来,恭敬道:“姑姑平时只自谦说不懂这些,真个搬起古书来,连我们两个加在一起都不是对手。我白白每日从早到晚里读书,也还不及姑姑,晓得拿巧话儿来打趣人了。”
哲哲笑道:“我虽不通,谈诗论典那是不行,难道两三句现成话儿也不会的?说到诗,古人每多咏菊佳作,可见菊花之助人才情。去岁大汗移种了十几种新菊花种子到园里,算日子也是该开花了,不如一起去逛逛,我是白看着闻闻香味儿,你们两个诗人见了,还怕没有好诗出来吗?”
庄妃笑道:“可是的,白辜负了春光,竟没抽出空闲好好观赏,反正无事,不如去园中陪陪菊花,勿使陶渊明后继无人才是。”遂催着绮蕾穿戴了,带着大众随从,穿廊倚石地往御花园来。
果然一路菊花夹道,正逢其时,叶碧如染,花繁而厚,开得极是灿烂。绕过湖石,迎面便是菊圃,花色缤纷扑面,高低疏密,尽态极妍,种类竟有几十种之多。
庄妃一头看,一头便叫丫环只管拣开得颜色最好花盘最大的用竹剪刀剪下来,用嵌玉珐琅盘子托着,以备插戴。 [手机电子书网 Http://Www.517z.Com]
一时大妃来到,庄妃便命小丫环立起镜子,献上花盘,请哲哲先挑。哲哲便挑了一枝“柳线”,一枝“画罗裙”,一枝“秋水芙蓉”,都排列在冠子下;大玉儿只挑了一枝“云中娇凤”,斜插鬓边,哲哲觉得单调,又亲替她选了一枝“金雀屏”插在娇凤之下;绮蕾本不欲插花,无奈哲哲和大玉儿都只管相劝,只得选了一枝“明月照积雪”缀在襟前。
哲哲兴头起来,遂命丫环多多地采剪花朵,各宫各院地送去给众嫔妃们插戴。丫环们都领命分头去了。隔不多时,娜木钟挽了巴特玛一同进园来,老远笑道:“显见是亲姑姑,连朵花儿也要偏袒内侄女儿,自己结帮打伙地跑进园里来高乐。这样好兴致,如何不叫上我们,难道人丑,一朵花儿也不许戴了么?”
哲哲笑道:“你也太要强了些,一朵花也有这些刺儿可挑。过来,看我打扮你。”
娜木钟正欲上前,随行太医早先一步抢上,躬身施礼道:“学生斗胆,请贵妃娘娘和淑妃娘娘将随身香袋解下,免得伤了静妃娘娘。”
娜木钟大怒,拂袖道:“赵太医,你要搜身不成?”
赵太医吓得头也不敢抬起,反复施礼道:“学生不敢。学生嗅到贵妃身边有绝佳香氛,沁人肺腑,当是上等麝香兑新鲜花蕊炮制。此香世间罕有,霸气凌人,也只有娘娘巧手慧心才配制得出来,然而只恐于胎儿不利。”
哲哲也远远笑言:“贵妃,你就别难为赵太医了,也不能怪他,这还是傅太医立的规矩,大汗亲自下的旨,叫静妃所到之处,不许任何人带有麝香。还不快解了香袋过来呢。”又笑对赵太医道,“太医在这里最好,我正要选些可做菊花茶的花儿来,看到这满园子菊花千奇百怪,竟不知哪些可以喝得,哪些是喝不得的。倒要请太医掌眼。”
赵太医领命答应,却不肯就去,仍立着等贵妃解囊。娜木钟无法,只得解下香袋交给丫环送回宫中,这才悻悻走至哲哲身前坐下。
哲哲便叫“花来”,迎春微窥其意,忍着笑自己向小丫环手里接了盘子递与娘娘,哲哲遂横一朵竖一朵,只管重重叠叠将各色菊花来给娜木钟插了满头,逗得众人都大笑起来。娜木钟从镜中看到,随手翻倒镜子,嗔道:“不来了,娘娘这样欺负人!”
巴特玛因为听说大妃在这里,料想必要喝茶聊天,来时特意备了十几样点心,命小丫环以剔红山水人物八方提梁盒提着,一一奉请众人。哲哲大玉儿都各自选了合意糕点谢了,惟有绮蕾端坐一旁,一块不取。巴特玛尚不怎的,娜木钟且先发作起来,冷笑道:“哪里就吃坏了肠子呢?又不见天天吃麝香糕。”
绮蕾虽不知她们前些日子关于花糕所言,却也猜到几分,并不辩解,亦无歉然之态。娜木钟有火发不出,堵气道:“静妃有孕在身这么大的事,可把咱们吓坏了,几乎连饭也不敢吃,话也不敢说,大气也不敢出——怕气味薰坏了静妃,那可不得了!”
绮蕾这方敛衽行礼,端然答:“各位姐姐恕罪,不是绮蕾轻狂,不肯与姐姐们尽兴,实在宫规难违,绮蕾不敢擅自主张。如果娘娘有旨,许绮蕾与姐姐们一同用膳,绮蕾巴望不得呢。”
大妃笑道:“那怎么可以?有喜的妃子另桌用膳,是咱们向来的规矩,我哪有强你共膳之理?都是贵妃妹妹胡闹,太挑剔了,可惜这里无酒,不然,定要罚她三杯。”因岔开话题说:“冬至要到了,我听太监说,在明宫里这日子要捱屋儿地发九九寒梅图,每天涂染一瓣花瓣,守满八十一天,倒也雅致有趣;咱们虽没那些规矩,也该早早准备起来才是,倒是想出些别致法子来消寒是正经。”
娜木钟道:“这有何难,咱们也做九九消寒图就是。学士府养着那么些人,还怕没个会画梅花的不成?”
大玉儿道:“画梅不难,只是拾人牙慧,没什么意思。不如以文字入画,九个字,每字九笔,像白描画那样儿只写个轮廓,然后每天按照轮廓涂满一划,并在旁边小字注明当日阴晴风雪,涂满八十一天,就算消寒,日后重新拿出来,想知道某年某月什么气候,也有个记载可查,岂不又雅致又有意义?”
哲哲欣然道:“就是这样,那九个字,就交你来想了,事先说好,每个字九笔,要连成一句话儿,而且还得是句吉利话儿。”
大玉儿领命,便叫忍冬取笔墨来侍候,苦思冥想如何对出那九笔九字吉利消寒词儿。
忍冬心细,想主子难得在众人前展示一回笔墨,今日赏花挥毫,必定安了心要艺压群芳的,便不肯取那平时惯用的端砚徽墨湖笔贡宣,而特特地开了箱子,将庄妃素日所收的珍品取了,用托盘托着,黄巾盖着,亲自捧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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