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木钟见不是话,又转向大玉儿含含糊糊叫了声妹妹,也不管辈份错乱,称谓混淆,赶着说:“妹妹,绮蕾住在你那里,你就管得着她,可不能太纵了她,真当咱这后宫无人啦?”
大玉儿做出无奈样子来,摊手说:“大汗并不往永福宫来,只是召绮蕾往清宁宫侍寝。姑姑已经定了规矩要太监计时,不许侍妃留宿。难得大汗许了,其余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巴特玛将手一拍,叫道:“娘娘这个方法最好。建宫这些年,早该定规矩了,也省得大汗今儿一个明儿一个的。以后大汗有干什么宠幸,都要叫太监写下来报告娘娘,不然可还有什么谱子?”
哲哲蹙眉道:“那都是以后的话,要交给礼部慢慢议处的。如今且只说这绮蕾,她住在永福宫里,再张狂也还是有限,改日大汗赏了她自己的寝宫,那才叫饥荒呢。”
娜木钟惊道:“前些日子恍惚听了一耳朵,说大汗要给那贱人修建新宫,还说得空想问问娘娘呢,敢情竟是真的?一个察哈尔的小贱人罢了,住进庄妃妹妹的永福宫里已经是抬举她了,还不足够,盖宫起殿的,她也配?”
哲哲叹道:“你不知道这里的缘故。前些日子太医出出进进的,说是绮蕾八成是有喜了,依规矩,妃子怀孕七个月须得安排自己的寝宫,这回可好,八字没一撇呢,大汗倒已经先给预备下了,派了专人侍候起坐,三餐都是御膳房专人负责专人检查,都快越过我的头去了。”
娜木钟翻翻眼睛,想你刚才还说什么“不过新鲜三天”,这么快倒又抱怨“越过我的头去了”,真是做了大妃,想怎么说话都行。然而现在不是斗嘴卖乖的时候,大敌当前,她们须得同仇敌忾,且“绮蕾有喜”的消息也是第一次听说,不禁大惊失色:“她有身子了?现在都这么着,果然生了儿子,还不得上房揭瓦?”
哲哲道:“虽然日子浅,还做不得准,看那情形总是有了七八成把握。傅太医亲自把的脉,六月二十四那日给荷花上寿,宫里散花糕,大汗再三叮咛给她的花糕要单做;就是方才我去永福宫,她出来请安,傅太医还在一旁说是大汗亲下的口谕,叫她不必跪安呢。”
娜木钟愈发妒恨,且也诧异,问道:“为何花糕要另做?难道给我们吃的是不干净有毒的不成?”
哲哲道:“你不知道,那花糕是用五色米粉、新鲜莲蓬、拌上熟栗子肉捣的细末,调和麝香糖蜜捏成的。就因为有了这丁点儿的麝香,就把大汗惊得蝎蝎螫螫的,好像蚂蚁须子上的两口糕也能堕了胎似的。”
大玉儿也说:“现在我那里天天太医进稳婆出的,不但麝香,就是连普通的薰香也不许点,那日赏花糕,还是在姑姑处吃了两口,送到我们那里的,都是另做,太医尝过了才给发下来,看守得严着呢。”
娜木钟讶道:“麝香能堕胎吗?这倒是第一次听说。”又咬着牙咒骂,“射不死的小贱人,多早晚叫她吃下几斤麝香,真堕了胎去才阿弥陀佛呢。”
巴特玛惊道:“姐姐可千万别说这话,传出去,大汗还不治你的罪呢。”
娜木钟道:“左右就这几个人,莫非还有谁会害我不成?”
哲哲笑道:“虽然如此说,到底嘴上留个把门的才好,岂不闻祸从口出?”
大玉儿任几人三言两语地乱出主意,只不肯插嘴,一展眼看见两个小丫环捧着点心盒子随伴夏远远地来了,知道是花朵点心做得了,笑道:“刚听姑姑教训说祸从口出,想着要三缄其口呢,这却是进口的东西来了,又怎么舍得不张口呢?”说的众人都笑了。
迎春过来帮着伴夏把点心取出来安箸布碗,看时,却是荷花蒸鸭、蔷薇豆腐、夜来香拌笋尖、玫瑰蛋羹,并一大碗清香扑鼻的玉簪花鸡蛋汤,观之红香绿玉,闻之心旷神怡,尝之齿颊生香,哲哲等人不禁一齐喝起采来,便把绮蕾的事情也忘了,只顾喝汤。
第7节 夏日后宫的一个春梦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歌妓一咏三叹,水袖如飞,那样悲壮的歌声由江南佳丽们婉转地演绎出来,另有一种凄婉的忧伤。
多尔衮以银箸击金樽打着拍子,醉态可掬。这些歌妓是从绮蕾进宫后买进府里来的,绮蕾的离去令睿亲王府如此空旷,不得不让她们的歌舞权做填充。
风萧萧兮易水寒。荆轲刺秦可以流芳百世,绮蕾呢?她若行刺皇太极得手,可会留一段千古的传奇?
自送绮蕾进宫那一天起,多尔衮就无时无刻不在焦虑地等待,等着刺杀得手的捷讯自宫中传来。到了夜间,这种焦灼就更加强烈而意味深长,他充满妒意地猜测着,此刻的绮蕾一定很妖娆,此刻的皇太极一定很疯狂。
她已经将他迷惑了三个月了,为什么还没有动手?他和她的纠缠到底还要延续多久?如果她失败,会将自己供出来吗?如果她成功,会不会被处死?
他真想把绮蕾从永福宫里翻出来当面问个清楚。然而盛京的后宫虽然不比明宫那般闱禁森严,贝勒亲王出入妃子寝殿毕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总得捏个因由藉口,还要时间巧,还要接应得心照不宣——宫院深深,谁又是多尔衮的内应呢?
究竟不知道是庄妃的主意,还是绮蕾自己的心思,多尔衮每每拜访永福宫,总是丫环陪侍,众目睽睽,见到绮蕾的机会就少,想单独说句话,竟是比登天还难。
他惟一的办法,就是拐弯抹角地向大玉儿探听,并且一反常态地,鼓励自己的福晋频频进宫,且说:“说什么我们也是绮蕾的义父母,你这做额娘的,有闲还该常去探望走动才是,也显得我们领受大汗的好意,知恩图报。”
睿亲王妃巴不得一声,三天两头地盛装了颠颠往宫里去,每次都带回来一箩筐的闲话。她很讶异丈夫竟然有兴趣听她饶舌,便越发添油加醋地,把宫里那些见闻尽兴转述出来,每每说到兴奋处,便独个儿先感慨嘻笑起来,摇头晃脑地咂摸着,把刚刚说过的话又原封不动地重复两三次。
多尔衮耐着性子听福晋演说,然而一次又一次地,她令他失望。那些讯息没有半点价值,即使涉及到绮蕾,也无非是些大汗如何厚赏她众妃如何议论她这些听了叫人愈发生气的话。
于是,每次听完那些废话,他便叫歌妓们进来,令她们没完没了地歌舞那曲“风萧萧”。永远是这一曲。除非成功,他此生都不打算再听到别的歌。
这样子捕风捉影地等了三个月,刺杀的讯儿仍然纹丝未动,宫里却传来了绮蕾怀孕、封为静妃、赐建关睢宫的消息。
绮蕾怀孕了?多尔衮那个恨呀,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这般仇恨,不仅恨上了皇太极,甚至也恨上了绮蕾。这个贱人,她竟然为皇太极怀孕。她没有让他死,却要为他生——为他生孩子!
那天下午,多尔衮把自己关在花房里呆坐了整整一下午,不许任何人进去,就是睿亲王妃也不可以。
他坐在花房里,看着绮蕾用过的妆镜,睡过的床铺,感觉到一种崭新的从未有过的情绪,叫做寂寞。那蚀骨的寂寞让他整个人觉得空落得好像随时可以飘走,荡在空中,漫无目的,也无可落处。
这一刻比任何一刻都让他清晰地明白,绮蕾走了。
绮蕾已经走了三个月,然而他一直没有当她真正离开。现在,他确定了,她是真的走了,再也不会回来。而越是因为他知道她已经走了,她在的时候的那些记忆就越是鲜明地浮上心头。
不知为什么,每当想起她,他记忆中最鲜明的形象始终不是她艳妆重裹的样子,也不是她诱惑于他的种种把戏,而只是她伤病时的可怜状。她那么无力地而又真实地躺在那里,毫无矫饰,把性命完全地交给自己,那是怎样的一种渊缘?
他记得她刚刚醒来的那会儿,他喂她吃粥,可是长久的服药已经让她的胃口失去了消化的功能,粥刚喝下没多久,忽然整个儿地喷吐出来,吐了他一身。他不放弃,换了碗粥,扶起她,继续喂。她吃得很艰难,吃了几口,又吐出来,虚弱地摇头。他不许她软弱,逼迫她,如果你连一碗粥都对付不了,又怎么对付皇太极呢?再不吃饭,你就要一辈子躺在这床榻之上了,休想再站起来,那么,你的仇怎么办?恨怎么办?她撑起身子,又勉强开始咽粥。
此刻,那喂粥的一幕鲜明地重现在眼前,一遍遍重复着,他现在知道那一刻他有多么充盈而满足。如果可以让他一辈子替绮蕾喂粥,他将有多么幸福,而生命又将多么有意义。
可是现在,她离开了他,彻彻底底地把自己从他的生命中连根拔出,弃如敝屣。她是他的人,她的命是他给的,她怎么可以背叛他,为别人生孩子?
她真是太辜负他了!
曾经对绮蕾有多么挚爱,如今就对她有多么仇恨。多尔衮恨不得冲进永福宫去把绮蕾掐死。然而他能做的,只是掐断了一枝插瓶用的雁来红,将它在自己的手心里揉得粉碎。
微腥的花的汁液从指缝间渗出,如血。
这一日,睿亲王妃又一大早就装扮了大张旗鼓地进宫去了。到了中午,多尔衮在前朝议完政事,大汗留膳,八旗将领向来不惯斯文安静地细嚼慢咽,酒至微醺,兴致渐浓,便有人提议猜拳,投壶,甚至斗腕,摔跤,十王亭广场上闹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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