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穆伦却也有点不安。因为过去的每一年,当隐秀从宫廷里返回天雪山的时候,他眼里的失望就会加深一分。他始终没有找到那个与他订下约定的姑娘。
今年他即将启程回宫,穆伦忧心这一次隐秀又将带回失望。为了避免那样的情况发生,他决定这一回他要插手这件事。
穆伦策马来到隐秀身边,示意他到一旁讲话。隐秀沈默地跟着他远离吵杂的羊群,两人并辔骑到一处背风的山坡下,下了马,同时拉下蒙在脸上的布巾。
「穆伦,什么事?」隐秀催着座骑到一旁吃草去。
穆伦蹙着眉,仿佛下了个重大的决定。他咬牙道:「今年我跟你一道入宫。」
隐秀停止为马儿拭汗的动作,他站直身体,视线找到穆伦。「你说什么?J穆伦清了清喉咙,好半晌才找到声音。「我跟你一道入宫。」
隐秀突然笑了。「你在开玩笑。」
穆伦一向讨厌天朝的繁文褥节。而且据他所知,天朝虽然将北夷视为属国,但是北夷人们却没人有同样的想法,他们并不认为自己臣属于谁;特别是穆伦,他还经常拿他身为天朝皇子的事情来嘲弄他。
穆伦知道隐秀在想些什么,因此他忍不住胀红了脸,过分大声起来。「也该是时候了,你们天朝不是一直想要我们的友谊吗?」
「不只是友谊。」隐秀直率地道:「若非天雪山地势过于险峻,天朝军队不善于高山对战,北夷早纳入天朝的版图。」
「反正那是没有可能的事,叫你老子不用想。」抢在隐秀开口前,穆伦再度说道:「阿思朗沃萨克,我是说真的。尽管我不喜欢复杂的地方,但是这一回,我要跟你去。不是随你朝觐,男儿膝下有黄金,沃萨克家族的男人不随便下跪的。」
隐秀挑起眉角,好笑地看着穆伦自清。「不朝觐,你怎么跟我一道入宫?」
穆伦早已考虑清楚。「你贵为一国皇子,总需要有人帮你牵马吧?」就这一回,他可以委屈一点。
「我放在临穹城里的随从多得很,要人牵马,随便找一个就行了。」隐秀毫不领情地说。
不是不明白隐秀正在拒绝他,穆伦火大了,他冲上前去,大手揪住隐秀的衣襟。「听着,阿思朗,我要跟你去的原因是因为我知道,如果这一回你还是找不到你要找的人,你会发狂。呼伦年纪大了,就算他是头虎子,也老了,我可不想让他成天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你听懂没?」
隐秀冷冷地看着穆伦。「放开我。」
穆伦冷瞪回去,但手已经松开。
隐秀转过身,长腿用力踢起一块石头,将石头踢得老远。他深吸一口气道;「你不用跟我去,我不会发狂。」还不会。十年之约还未履行,这不过是第六年而已。
穆伦浓密的红眉差点没倒竖起来。「是吗?我怀疑。」从过去这两、三年来开始,他每次回来,眼里都有一种濒临疯狂的神色。他忍不住猜想:「想必是个大美人吧,让你魂牵梦萦的?」
大美人?隐秀笑了出来,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不是,差得远。」福气不是个美人,顶多就是……让人看得很顺眼而已。
「不是大美人?那你一副要死要活的是在做什么?」穆伦夸张地道。「草原上多少美丽的姑娘等着招你入幕哩。」
「你不懂。」隐秀懒得跟一个大男人讨论自己的感情事。
「你错了,我懂。」穆伦煞有其事地说:「别忘了我可是穆伦沃萨克,是高原上最富有的部族的首领,说起我的情史……」
「我没兴趣听。」隐秀冷淡地泼他一盆冰水,转头牵起辔绳,准备回牧区去。穆伦如果真有轰轰烈烈的情史可说,也不至于在他第一任妻子过世后,到现在还未续弦。高原之人虽然对感情十分坚定,一夫一妻,但是为了生存的理由,当配偶过世时,仍允许另一方可以自由再嫁或再娶。
「什么?!你这无礼的小子!」居然敢不听老人言。
隐秀哼笑道:「我无礼?问问看是谁教我的?」
穆伦还真的问了。「是哪个王八羔子?」
「瞧瞧是谁?」隐秀笑道:「穆伦沃萨克。」
「嘿,你这小子——」竟敢戏弄舅舅!
「穆伦,我是说真的,别跟着我。」光是要找回福气,就已经够令他头痛了,他不想分神照顾在宫里一定会很不自在的穆伦。
他不否认这个长他四岁的舅舅是个铁铮铮的汉子,但高原与宫廷,完全是两码子事。
悠悠秋日,隐秀回到宫里时,事件接踵而来。
首先是东宫生变,太子遭到废黜。
不久,白稚宫传出皇太后病危的消息。隐秀日夜守在太后榻前,亲侍汤药。太医来回白稚宫中,几乎将门槛踩破。
就在这时候,天公不作美,下起了连夜的大雨。作为天朝经济命脉、已有许久不曾泛滥的阮江一夕暴涨,初秋时筑好的河堤一夕溃堤。
君王下令百官全员投入救灾的工作,同时严令防范下一波洪水的侵袭。
一向以孝治国的君王在这危急之秋,也无法尽到身为一个人子的责任。
只好由隐秀守在太后身边。他看着不知何时已发白苍苍的皇祖母,尽管太医全力诊治,却还是抵抗不了人生必然要面临的生死问题。
隐秀真心喜爱这位皇祖母。他想起从前母亲刚过世时,他和芦芳顿失依靠,在后宫里无人庇护,是皇祖母将他纳入保护的羽翼下,让他得到喘息的时间,逼迫自己找到足以自我保护的力量。虽然他曾经疑惑何以尊贵的太后会在众多皇子中独独格外宠爱他,但隐秀依然感激在心。
当太后在沈睡许久后睁开眼睛时,隐秀连忙让宫人去唤太医。
等待太医前来的片刻里,年迈的太后因病而混浊的眼睛突然稍稍明亮了起来。
「皇祖母。」隐秀紧握着她的手,深深感受到他们的确有着血缘上的关系。他身上流着半夷半夏的两条血脉,其中一条,来自这名即将弥留的老人。
所有回京的皇子都随官员投入防堵阮江的工事里,只有他,被默许留在宫中,陪伴太后。
太后睁开眼睛,看着隐秀半晌,才认出了他。「孩子,你吃苦了。」声音不复以前的活力。
「没有,我不苦。」隐秀连忙说。
体力不支,虚弱地问:「阮江如何了……太子如何了?」
阮江泛滥,太子被废黜,隐秀无法说出实情。他只能道:「一切尚好。」
「隐秀……」
「隐秀在这里。」
「祖母累了。在睡着前,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听完后,别怪祖母,好吗?」
「不,请皇祖母好好歇息,太医就在外头候着,好好调养一阵子,皇祖母就会康复了。」
太后勉强地睁着眼睛。「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从小就聪明……先别让太医进来,我得把事情告诉你,关于你母亲的死……」
隐秀却打断太后的话。「求求您不要说出来,隐秀不想听。」
「你不想知道……当年……是谁害死你母亲?」太后讶异地问。
隐秀用尽全身的力气,摇头。「不想。」
他不想开始去憎恨这么多年来一直宠爱着他的人。宫廷里的仇恨已经太多,不需要再添上这么一桩。已经快二十年了,就算他明白,能让当年的君王不惜废后也要保护的人是谁,也改变不了母亲谢世的事实。
久久,他才听见病榻上传来的一声叹息。
「……唉,你确实是个聪明的孩子……这么多皇子里,就你最像你父皇……偏偏你不适合当太子……」说完了这句话,太后已经无力再言语。
「我知道。」隐秀小心翼翼地为太后拉好床被,为她拭去眼角的泪痕。「所以我从来也没想过要争什么。」一个血统不纯的皇子,即使天赋再如何聪颖,也不可能登上帝王之位。「皇祖母,您知道吗?父皇那张玉座,太冷了。当一个多情帝王,得娶无数个妻子,可是我只愿取一瓢饮……您知道吗?」
他颓坐在床榻边,看着再度垂下眼眸的老人,轻轻叹息了一声。
随后太医来为太后诊治,隐秀离开床边,看着窗外的秋月。
这是个多事之秋。
好在暴雨已经停了,只不知这一场水患能否跟着雨过天青?
至于过去的事,他早已不想追究。
何必追究?世事如梦。
半个月后,阮江水患平息。
同月十九日,皇太后崩,册谥慈宁,入葬皇陵,举国同吊。君王衰服为大行慈宁皇太后祈福;同一年,大赦天下。
「原来是她……」彤笔阁的石室里,福气看着二十年前有关夏妃之死的相关记载。
当时担任女史的人并非四哥南风,而是另有其人;也许是家族里的某个女性亲属,但是由于女史不署名,因此连福气也不确定当时的女史是谁。
日前她无意中检阅到过去的记载,将所有线索拼拼凑凑之后,得出了结论。这才终于明白,何以无罪的惠昭皇后会遭到废黜,何以隐秀曾要求她别再讨论这件事。他必定早就知情。
秋日洪灾过后,由于太后崩逝,东宫虚悬,让原本早该回到封地的众皇子们纷纷留在王都里,隐秀也不能例外。[奇书手机电子书网 Http://W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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