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安乐一字一句指着戏本上的词念得张狂,苑书眉头倒挂,刚欲说些靠谱话劝诫自个当家极度膨胀的自信,马车的速度突然快了起来。
三人对望一眼有些奇怪,帝北城人流汹涌,怎的突然……
苑书稍提布帘,望向不远处眉角一顿,神情有些明了,见任安乐望着她,只轻声道:“小姐,前面不远处是帝府和帝氏宗祠。”
生在晋南这个地方,没有人会不知道帝家,即便是占山为王霸道嚣张的安乐寨众人。
十年前帝家满门被诛后,嘉宁帝并未毁了帝家祖宅和帝氏宗祠,只派了一队侍卫守在此处,帝家倾颓后这两处十来年无人问津,如今早已斑驳颓旧,不复当年鼎盛,只不过数百年历史沉淀下来的积威仍在,是以过了这些年,晋南百姓始终对此地保有敬畏尊崇之心。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苑琴放下手中杯盏,青瓷落在小几上敲出清冽的撞击声,她抬眼朝布帘外望去,神情悠远:“可惜了帝家偌大的百年家业,若论忘恩负义,当今陛下倒是个中翘楚。”
苑书眨眨眼,听着苑琴的感叹有些迷糊,望着帝家祖宅好一会才放下布帘,突觉马车里安静异常,甫一转头朝任安乐望去,见她不知何时已阖眼浅浅睡去,眉宇间深沉淡漠,手中的戏本落在膝旁,再也没有拾起。
半月后,朝廷仪仗队临近京城。
瞧着不远处屹立的城门,在前头一辆马车里的范侍郎舒了口气,一日前他便遣侍卫先行回京禀告,宫里也有了回信,犹疑片刻,他吩咐队伍暂停,摸着两撇小胡子,掀开布帘朝一旁的侍卫摆手道:“唤任将军前来,本官有事相告。”
侍卫正欲领命而去,范文朝却一把唤住,神情有些踌躇:“算了,还是本官亲自跑一趟吧。”
能在朝堂上混到二品大员这个地位,范文朝怎么说都是个明白人,先不论安乐寨真正的实力和嘉宁帝隐晦不明的态度,数日奔波里他倒是见过任安乐两次。
不知道该怎么说,范文朝却在见到任安乐的一瞬间明白这个女子为何敢在大靖朝堂上说出那番惊天动地的话来。
这个女土匪通身的大咧粗痞是不假,但执掌一城及几万兵马数年的锐气便足以让他将所有品头论足的话全碾碎了吞进肚子里,任安乐和他所见过的任何一位京城贵女完全不同,他甚至生不出比较的心思来。
这倒不是说任安乐生得超凡脱俗,惊为天人,只不过有谁会拿征战沙场的一军将领和深闺小姐放在一起谈论,说出来只会让人笑话不是。
思索间已行到了安乐寨诸人的马车前,想是知道临近京城,马车布帘早早便被撩了起来,任安乐盘腿坐在车架旁,看着踱来的范侍郎笑得真诚坦荡:“范大人,陛下可是有了御旨?”
范侍郎眉毛一跳,也没计较任安乐这个‘下官’的不敬,朝马车里望了望道:“陛□恤任将军一路舟车劳顿,在城西赐了座宅子,让将军休息几日,三日后,陛下会和诸位大臣在上书阁接见将军。”
安乐寨归降对大靖而言是件大事,但任安乐终归是个女子,这些日子光是对任安乐的接见安置就已惹得言官在朝堂上争论不休,陛下选在上书阁接见她想必也是为了妥当起见。
“陛□恤下臣,本当家……呃……下官在家休息几日再入宫拜见。”任安乐话到一半感觉到苑琴盯着书的眼微不可见的一瞥,顺溜的步上了苑书的后尘。
“怎么不见苑书姑娘?”范侍郎对满身煞气、成日背着把大刀的苑书记忆极为深刻,奇怪道。
“寨子里的叔伯不放心,遣了个仆人来,苑书去接了,大人不必记挂。”
任安乐随口答,托着下巴,眼珠子转了半响,看着不太自在的范侍郎问:“不知太子殿下平时可忙,喜欢些什么玩意,这几日我好让人备着,等见过陛下再到东宫拜访拜访。”
范侍郎神色一僵,见谈到陛下时还云淡风轻的任安乐眼底似有若无的火苗,下意识生出大靖朝臣该有的警惕来:“将军说笑了,太子殿下平时政务繁忙,极少有闲暇之时,再言殿下少时便聪慧绝顶,才情俱佳,哪里如那些纨绔子弟一般玩物丧志。将军若有时间不如多和京城贵女相约,也好尽快熟悉京城的环境。”
太子韩烨素得朝臣敬重,怎可真的让乡野女土匪白白染指,还是让她离太子远些好。
范侍郎这话说得倒不含蓄,就差直言道公侯之家的贵女尚不敢高攀他大靖太子,遑论于安乐寨一介莽妇!
聚精会神观书的苑琴心下一叹,坐得稳如泰山,嘴角勾起了戏觑的弧度。
“是吗?”任安乐沉黑的眼瞳眨了眨,盯着范侍郎半响未言,直让这个朝廷二品大员额头沁出冷汗来才一拂挽袖长笑道:“想不到太子殿下如此优秀,远超民间百姓所言,本将军的眼光着实不差,想来这些聘礼是入不了殿下的眼了。”
任安乐朝马车后延绵数里装满金银的箱子看了一眼,轻飘飘道:“看来除非入阁拜相军功擎天,否则任某也不敢再言入主东宫,范大人,你说是也不是?”
范侍郎目瞪口呆的看着突然神情焕发的任安乐,脸涨成了猪肝色:“将军此言,此言……”
“安乐将谨记大人良言,倾全力为之,他日下官与太子殿下大喜之日,定当请范大人为座上宾,以谢今日启示之情。”
伴着任安乐这句满是诚意、极为笃定认真的话,范侍郎终于一口气没喘上来,两眼一抹黑朝一旁的侍卫倒去。
太子殿下,下官万死之罪啊!
懒得管马车外的景况,任安乐放下布帘惬意的朝软枕上躺去,却见苑琴恭恭敬敬的将一杯沏好的茶端到她面前,神色认真:“小姐,往日是我和苑书有眼不识泰山,日后我们若有得罪,还望小姐您高抬贵口,放我们一条活路。”
马车里一时落针可闻,任安乐眨巴着眼愣了半响才明白自己好不容易在敌方拿下一城,却还是败给了自家的丫头。
兵荒马乱间,没有人注意到……这支远行千里的队伍已经正式迈过了大靖帝都的城墙。
第五章
嘉宁帝赐下的宅子位于青云街,周围住着的尽是官宦世家、朝廷勋贵。与乐好八卦流言的百姓不同,任安乐一行搬进这个宅子后周遭的新邻居极是安静,无一家主动前来拜访,即便是将他们招入京城的礼部侍郎范文朝。
苑琴替任安乐换好入宫的袍服,转头见苑书蹲在墙角掰手指,叹口气道:“苑书,马车准备好了?”
苑书愁眉苦脸,显是没将心思放在即将入宫的大事上,只心心念念昨日送出去的十来箱金银,一脸肉疼:“苑琴,那些大臣收了咱们的银子,按咱们道上的规矩,这可是买路钱,结果他们连大门都没让咱进,这个亏吃大了!”
苑琴在苑书头上一弹,满是嫌弃:“难怪小姐说你没出息,这些东西是皇帝赏的,我们不过借花献佛,咱们初入京城,他们肯收东西已是不错了。皇帝待咱们小姐的态度不明,他们此时是不会和我们结交的。”
苑书眨眼,把心疼肝疼的神情拾起来,朝门口一指嘀咕道:“这个大块头怎么安置?小姐把他留在晋南原本是想守着寨子的!”
守在门口的黝黑青年约有丈高,着一身布衣,面容憨厚,一双眼极是黑沉晶亮,身后背着一根铁棍,见苑书朝他看来,当即憨憨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苑琴摆手:“既然钟叔不放心,就守在这里好了,京城水深,有长青在也好。”
说话间,任安乐已从屏风后走出,一身藏青长袍,长发挽起,利落飒爽。
显是在里面听到了两人的对话,任安乐一拂袖摆对着闷闷不乐的苑书嗤笑道:“苑书,我掌管安乐寨数年,你可曾见我吃过亏?”
苑书摇头,无论是抢地盘还是打劫商队,她家寨主次次身先士卒,鞠躬尽瘁,那架势恨不得剥掉对方三层皮来。
“如今他们观望帝心不让你们进门,他日要入我任府休想用几箱金银了事。时间到了,入宫,长青守住门户。”
任安乐说完,大踏一步,朝任府外走去。
苑书得了任安乐的保证,眼一弯拉着苑琴跟在任安乐屁、股后头奔得极是欢快。
马车行过安静的青云街,朝宫中慢悠悠晃去。
时近正午,上书房。
嘉宁帝端坐上首,瞧着下面蹬鼻子对眼的两位丞相,颇为头疼。
右相魏谏是两朝元老,乃名震大靖的大儒,清流一派多为其座下子弟,桃李满天下,先帝在时亦对他极为倚重,如今贵为太子之师。
左相姜瑜十几年前只是忠王府一介幕僚,嘉宁帝即位后他飞黄腾达,一步步达至大靖朝堂首位,十年前帝家覆灭后深得帝心。
如今的大靖朝堂两人泾渭分明,互为制衡,是嘉宁帝乐见的局面,只是近日任安乐入京,两派各执一词,小打小闹逐渐上升为左右相之间的党派之争,嘉宁帝被闹得头疼,今日接见任安乐便把两尊大佛一起稍带上。
“魏相,任安乐一介女子,又来自偏远之地,粗蛮鲁莽,岂可和我辈一般登堂入朝?再言副将位虽不高,却也能执掌几万军马,将来她以招降之功请赴边疆,安乐寨以往劣迹斑斑,他日若得了军心,必成我大靖心腹之患!不如另赐一虚职,在京城供养着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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