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三年前任两淮巡盐御史,石经纶来报欲关闭市舶司一事时,裴慎便已意识到倭患恐怕会越演越烈。
根据锦衣卫搜集来的各色战报,裴慎曾推演过,要想杀伤倭寇,必要用比倭刀还长的兵刃,且需攻防结合,故而陆陆续续构思了三年,设计出了这套阵型。
众人便照着裴慎的吩咐,排成七个小阵,一排两名盾牌手,二排一名长枪手居中,三排两名狼筅手,四、五排四名长枪手,六排两名钯手。
“凡有倭寇来袭,若敌唯有一人,其长枪、长刀从高处刺入、劈入,盾牌手即刻将盾牌高举挡住敌方兵刃。长枪手立时刺出以杀敌。”
“左侧狼筅手防备左侧,跟着左侧长枪手动作。右侧狼筅手……”
裴慎正训练捏合这帮兵丁,此刻,报信的平山终于到了龙江驿。
已是申时末,残霞夕照,秋空长净。
见龙江驿屋舍俨然,人声鼎沸,平山只吭哧吭哧喘着粗气,万幸赶上了。
赶上了便好。
他翻身下马,顾不得跑到鼻翼翁动的马匹,只随意将缰绳扔给驿卒,旋风般的刮进门。
“平山?”谭英刚在前厅坐着,随意一望,就见平山从门外冲了进来,步履匆匆,神色焦急,还东张西望,便赶紧招呼他:“怎么回来了?可是大人那里……”
话还未完,便已被平山打断,他冲至谭英面前,压低声音道:“大人有令,只说倭寇将至,请谭大人速速带夫人入南京城避难。”
谭英愕然。倭寇?为何会有倭寇打至南京城下?他这里竟没收到消息?
”大人是从哪里知道的消息?”谭英追问道。
“谭大人!”平山急得嘴角直起燎泡,“你管消息是从哪里来的!当务之急是速速入南京城避难!”
谭英猛地反应过来,急忙道:“你速去通知李驿丞,且叫他去通知百姓和驿卒,我去寻夫人。”说罢,匆匆上楼。
正值晚膳时分,沈澜用了碗清汤面。现做的面条雪白细腻,极其劲道,卧一个黄白相间的荷包蛋,上头一把子青碧野菜,配上热乎乎的鸡汤,暖腹盈胃,格外舒适。
沈澜用过晚膳,正欲起身消食,却听见门板忽被叩的砰砰作响。
“夫人,卑职谭英,不知夫人此时是否方便?”
何事要来见她?声音如此急切?沈澜心中生疑:“你进来罢。”
谭英即刻推开门,低头拱手作揖道:“夫人,大人派人传讯来,倭寇打到南京城下。还请夫人速速随卑职前往南京城避难。”
倭寇?!沈澜一惊:“倭寇怎会打到南京?”
谭英也一头雾水,只好低声道:“事态未明,许是虚惊一场。”
沈澜摇摇头,她再鄙夷裴慎,也不得不承认,此人绝不是一惊一乍之辈。他既让人传讯,这消息便绝不会是假的。
“即刻就走!”沈澜不欲多言语,起身便要出门。
见她这般听话,谭英不免高兴,又怕她像昨日裴大人在时那般,把人折腾个不停,便未雨绸缪道:“夫人可有细软要收拾?”
沈澜一脸莫名其妙:“危机当头,收拾什么细软啊?速速入了南京城方是正事。”
说罢,便往外走,正要路过谭英时,忽然转身道:“谭大人,你不必为了省事将我打晕了去,我绝不会跑的。”
谭英心思被她戳中,难免讪笑两声:“夫人说笑了,卑职岂敢。”
他有什么不敢的?就算要向裴慎交代,谭英只需轻飘飘一句,怕夫人路上生事,便能交代过去。
说到底,沈澜又不是正经主子,不过一个妾罢了。
沈澜瞥他一眼,怕谭英不信自己,强要将她打晕,万一撞上倭寇,昏迷中的她等于只能将性命尽数托于谭英等人。
这可不是沈澜的作风。
思及此处,沈澜边疾行,边解释道:“谭大人,我若信誓旦旦保证我不想跑,谭大人是绝不会信的。”
谭英正色道:“夫人,卑职不敢。”
沈澜嗤笑,心知这是官场上糊弄人的老套路了,便不理他,只继续道:”不是我想不想跑的问题,而是我不能跑。只因我知道倭寇何其残忍暴虐,屠戮百姓泄愤,奸淫妇女,将两三岁的幼儿剖心挖腹……我若跑了,撞上倭寇大军,必被充作营.妓,轮.奸至死。”这样的时候,当然是去城高墙深,等闲攻不破的南京城最好。
见她遇此等情况,非但不似寻常女子般吓得花容失色,竟还能理智分析,面不改色说出此话,谭英难免钦佩,只觉她颇有胆色,终于消了将她打晕的念头。
两人快步疾行,入了前厅。却见前厅、厢房,数百间房屋俱是人喊马嘶,沸腾不休。
“囡囡,倭寇来了!快走快走!”
“先把药斑布扔了!”
“别带次春茶了!带岕片茶!岕片茶!”
南来北往的客商慌忙挑拣重要货物带上,有的连货都不要了,宁可弃货保人。人人疯了一般的往驿站马棚里挤,往河面上停靠的船上冲去。
潭英大怒:“这李仲恒怎么办事的!”叫他通知百姓前往南京避难,怎得弄成这副鬼样子?
李仲恒匆匆自房中冲出,正好听见谭英骂他,他那酸怪性子,哪里能忍,只骂道:“哪个晓得老子跟平山说话,外头有个傻子客商恰好来寻我,一听说倭寇来了,惊慌之下全嚷嚷出去了!”
谭英气得欲骂人,却被个匆匆逃跑的客商撞了一记,顿时更为恼怒:“现在还说这些做甚?速速与我们去南京。”
沈澜怕自己这张脸惹祸,便撕了一片衣角蒙在脸上,说道:“李大人,你若会骑马,便带上你要带的人,若不会,便请谭大人带你。我等速速出发。”
“我会骑马。”李仲恒道。
一行几人奔波出门。谭英几个下属,早在门外牵马等候。沈澜不会骑马,难免又要骂一句裴慎。
“夫人,得罪了!”谭英正欲将沈澜抱上马,自己带她同骑。忽又听闻外头喧哗声中夹杂着声声“倭寇来了!”、“倭寇来了!”
马上的沈澜死死抓着缰绳,暗道这也太惊慌了些,怎么还在喊“倭寇来了。”
“杀人了!”
“河边都是倭寇!”
“倭寇下船了!”
沈澜一个激灵,猛地意识到——倭寇真的来了。
“快!进驿站!进驿站!”谭英眼疾手快拽起沈澜,将她推进驿站内。一众下属紧跟其后,涌进驿站内。
驿站内原本尚未逃出去的客商被吓得惊声叫嚷起来,外头还有听了示警声往驿站里跑的,想去把门关上的,纷纷攘攘,混杂一片。
“砰!”瓷片迸溅裂地。
众人被唬得纷纷一静。
沈澜砸了个瓷杯,方叫厅中众人静下来。她环顾四周,见已是货物狼狈撒了一地,椅塌桌倾,众人皆惊惶无措。
“你个小娘皮干什么呢!”一静过后,即刻就有人斥骂道。
谭英即刻拔刀,雪亮的刀锋一现,又被森冷的眸子盯住,所有人都很安静了。
沈澜即刻对李仲恒道:“谭英,厨房当有干柴、半湿柴,乘着倭寇还没有将整座驿站围起来,你速速派两个人去外头将柴火点起,令狼烟冲天以提醒南京城,龙江驿有失。”
她在裴慎心中分文不值,加之裴慎无兵,必不会来救她。
可龙江驿距离南京太近了,见到这样的景象,南京城必会派人来查看。
如今唯一可以指望的,就只有南京守军了。
“好!”这恰好也是他要做的。谭英即刻点了两个人去办。
“李驿丞,你最是熟悉这座驿站,此地可有便于守卫的地方?”沈澜紧盯着李仲恒。
见李仲恒摇头,原本听见沈澜说提醒南京,心中已有了希望的客商们再度绝望。
“慌什么!”沈澜斥责道:“谭英,平山,我不通兵事,你们觉得守哪里好?”
谭英望了眼门外,门已关了,因为已没人再逃进来了,外头已隐隐传来倭寇叽里咕噜的鸟语声。他面色凝重:“既然是四通八达之地,守哪里都一样,那就干脆守这里!”
平山也点头称是。
沈澜面对着残存的一百多个客商士子驿卒,冷着脸厉声道:“愣着干什么!速速去寻桌子、箱子、统统把门窗都堵上!”
众人见她虽蒙着面,周围却有十个精干扈从,且说得也有道理,心中有了主心骨,便纷纷行动起来。
外头的倭寇还要抢夺被杀客商身上的财货,故而留给了他们搬运时间。
待到将门窗尽数堵上,众人方大汗淋漓地松了口气。
沈澜刚搬完一个沉重的楠木箱,勉强喘匀气,只厉声道:“我只说三件事。”
“第一,南京必定会来救我们。”
这话一出,一个瘫在地上软成一滩烂泥的小老头呜呜咽咽:“官府都是王八蛋!怎会来救我们!”
“是啊!只会成日里问我们拿钱。”有个客商累得满头大汗,闻言,瘫坐在地上怆然道。
一时间,众人呜呜咽咽地哭。
倒也有两个生员学子蒙受朝廷恩德,张口欲辩,可说了一通之乎者也,反遭人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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