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战役,直至月色渐隐,天际露出鱼肚白方才结束,裴慎满身是血,看了看地上数百具尸体,冷冷甩下手中卷刃的钢刀,回头望向潮生。
潮生僵立在裴慎身侧,死死咬着牙,攥着拳头,面色发白,指尖冰凉,却一言不发。
裴慎赞许地笑了笑:“不错,有胆气。”说罢,又道:“我要去见父皇,你得先回端本宫去,告诉你娘,大宴结束了,没什么事。”
潮生深呼吸一口气,秋末寒凉的空气呛得他一咳嗽:“好。”
作者有话说:
1. 登基大典的流程是百度的,百度到了知乎。
2. 裴慎和裴俭的登基大典服饰出自《明代社会生活史》
第114章
裴慎叫陈松墨带人护送潮生回返端本宫, 又唤醒了裴珲。
裴珲整个人都在哆嗦, 回忆着醒来时尸山血海的画面,双腿发软, 几乎走不动道。
见他这般, 裴慎干脆使人带着腰舆,将他抬入干清宫。
一入干清宫,越过重重甲士, 掀帘入内, 便见室内药香缭绕, 七八个太医在外间低声细语,神色焦躁, 大太太坐在玫瑰椅上,神色呆滞。
裴慎心中发沉, 他满身是血地进来, 惊得殿中宫女宦官们面色发白。
大太太回过神来,更是被唬了一跳, 惊得一把攥住裴慎袖子,连声道:“怎得这么多血?可是外头出事了?有没有受伤?!”
裴慎心头稍暖,正要回答无事,却见大太太见了后面腰舆上的裴珲,只管扑上去,急得团团转:“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怎得脸色白成那样?”说罢,又一叠声的喊来太医。
裴慎低头看了看满身带血的自己,又往望了望衣着整齐, 只是面色仓皇发白的裴珲, 忍不住自嘲一笑。
大太太里里外外, 拉着裴珲转了一圈,见他无事,心才安下来,眼眶发涩,又忍不住拿帕子捂着脸,啜泣道:“珲哥儿,你爹呕血了,太医正施针开方。”说罢,她的泪水止不住滑落下来。
裴珲面色发白,强撑着打腰舆上下来:“我去看看爹。”
大太太应了一声,使唤了宫人去搀扶裴珲,刚要往里间行去,转头却见裴慎径自掀了帘子往里去。
“慎哥儿,你一身血气,莫要冲撞……”大太太尚未说完,裴慎已步入内间。
太医正全神贯注为裴俭施针,便是听见了身后脚步声,也浑然不理。
“吴院正,如何了?”待太医施针结束,裴慎方才开口问道。
吴院正转过身来,见裴慎满身是血,干涸的血迹粘在他身上、脸上、就连鬓发上都是一股血味儿,难免被唬得心惊胆战。
所幸他见惯了鲜血,神色镇定道:“再过上一时片刻,陛下便要醒了。”说罢,他拈须叹息:“殿下,陛下已是油尽灯枯,若不能将养身子,再劳累下去,或是怒急攻心一次,只怕就要……”
裴慎心下越发沉重,只低声道:”辛苦吴院正了。”说罢,摆摆手,令吴院正告退。
裴慎接过宫人递来的棉帕,随意擦了擦脸,只将面上、鬓上血迹消了些。
他刚一擦完,就见母亲和裴珲一同入内。
此时裴俭恰悠悠醒来,他身躯沉重的厉害,呕血后越发的苍老了,那个谣言死死打在了裴俭七寸上,令他几乎要被内心的煎熬逼死。
“父皇。”裴慎上前一步,轻声唤道。又取来引枕,叫裴俭靠着。
裴俭胸口发闷,呼吸沉钝,他撩开眼皮看了眼衣裳带血的长子,又见满眼是泪的妻子,还有慌慌张张的幼子,叹息道:“外头、咳咳、如何了?”
裴慎为他抚了抚背:“都处理好了。”
这么一句话,叫裴珲忍不住作呕起来。他醒来便见到铺天盖地的尸体和血腥气,长在锦绣堆里的公子哥哪里受得了。
见裴珲吐了,大太太一叠声的唤人去喊太医、备香茶棉帕。
裴俭见了,心中越发沉痛,只用目光望着裴慎。
裴慎七岁便离开家,父亲待他虽严苛,可多有望子成龙之意。尤其是裴慎自己做了父亲后,待裴俭更是多了几分敬爱,见此,竟有几分不忍之色。
可再不忍,他到底点了点头:“外头作乱的是三股势力,前朝旧臣要杀尽裴氏、父亲旧部想让珲哥儿上位、还有南方士族想杀我。”
裴俭的神色一下子黯淡下来,像是平白无故的老了好几岁,浑身的精气神都被抽干了,他望着幼子,招手道:“珲哥儿,你过来。”
裴珲几乎要崩溃了,他颤巍巍地走过去,扑倒在床榻边,号啕大哭:“爹!我不是!不是我干的!跟我没关系!我没、没想跟大哥抢——爹!你信我啊!”
他一辈子长在锦绣堆里,打小被母亲宠爱到大,从未哭得那么惨烈。
大太太只觉自己的心都要被挖了,她连忙拍拍裴珲的脊背,哄道:“不怕,娘在这儿呢!不叫你爹罚你。”说罢,又忍不住埋怨道:“珲哥儿有什么错!不都是外头的人拿他做笺子,你可不能怪罪他!”
裴俭粗粝苍老的大掌抚摸着裴珲的脑袋,像是小时候那样,他抱着裴珲,教他读书习字。
可如今长大了,谁也回不到幼年时了。
裴俭心中哀恸至极,眼眶发红,却一字一顿道:“传我旨意,将裴珲贬为庶民。”
裴珲跪地磕头,连声哭嚎道:“爹我错了,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大太太惨叫一声,顿时扑上去,又哭又骂:“你怎得这般心狠!外头人造反与珲哥儿有什么关系!你怎么能这般!”
裴俭心中难道不痛吗?可他今日若不动手,自有长子裴慎来动手,届时何止是被废弃封号,贬为庶民。
况且若谋逆只要宣称自己不知情就能逃脱惩罚,岂不是开了个坏头,届时后世还不知要起什么纷争。
裴俭狠下心来:“珲哥儿,你得了魏国公府的金银田产,即刻带着妙娘与你的子嗣出宫去。自此以后,一辈子都不得入宫来,也不许出京离去。”
裴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太太只觉心如刀绞:“你怎得这般对我儿,他做错了什么!他做错了什么!”
眼看着裴俭铁石心肠,大太太又忍不住转头去看裴慎:“慎哥儿你说句话呀!珲哥儿是你弟弟!你说句话啊!”
到底是同胞兄弟,便是两人不甚相熟,可裴慎待裴珲也是有几分感情的,闻言便低声安抚道:“母亲勿忧,出宫以后金银田产一应俱全,必不会亏待了二弟,也无人敢欺凌他。”
裴俭心中巨石终于放下了,只要裴慎肯照料弟弟,裴珲这样的性子远离了宫廷与政治,日子反倒能安生过。
他做了决定,心中一口气松下来,身子便轻了些,飘飘的,像是要飘荡在天上。
不是死,不能死,还有一件事要问清楚。
裴俭强撑着病体,屏退左右,又道:“珲哥儿,带着你母亲出去。”裴珲涕泪交加,却不敢违逆父亲,扯着母亲的袖子要走,可大太太这会儿心中悲痛至极,待裴俭又有几分恨意,哪里肯走。
“我不走!”大太太倔强道。
裴俭喘着粗气,看着裴慎,裴慎便躬身道:“还请母亲先出去一会儿,父亲……”
“你闭嘴!”大太太怒极,斥骂道:“你这个做哥哥的,不管不顾弟弟死活,这般不孝不悌之人,也配做太子!”
裴慎面色发沉,盯着大太太,他想问,母亲,珲哥儿是你孩子,我不是吗?可裴慎到底没有问,他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裴俭被气得面色发青,他好不容易顺过气来,只管高呼道:“萧义——”
萧义即刻掀帘入内,请了两个宫人,直将大太太拽了出去。
四下无人,室内再度静下来,裴俭喘着粗气道:“你跪下。”
裴慎微愣,沉默着跪在父亲床前。
这是他最为满意的长子,不论是为人处世,还是襟怀品行,都是他此生最得意的孩子。
裴俭喘得厉害,却强忍着喉中痒意,一字一句地重复了萧义禀报上来的谣言内容:“我问你,《财货疏》可是你炮制的?是不是你指使言官弹劾我和你自己?是不是你出主意给炀帝身侧近臣,将你我二人押解进京?”
裴慎眉心一跳,他看着裴俭,对方消瘦地几乎只剩下骨头了,眼窝深陷、病骨支离。
这样的父亲,若再动怒一次,只怕就……裴慎面不改色道:“这谣言多半是赵光泰炮制的,毫无证据,倒因为果,强行构陷我。”
的确没有证据,的确是赵光泰倒因为果,在齐国公所传谣言的基础上,误打误撞推断出来的。
可裴俭知道,他的长子自小喜怒不形于色,心思深,城府重,他是真的有能力做出此等事来的。
裴俭的胸膛起起伏伏,他涨红了脸,独独一双眼睛,迅疾如雷电,锋利可穿透人心。
“慎哥儿,我要死了,你老实说,别让我带着遗憾走。”裴俭的胸口喘得如同一个破风箱,呼哧呼哧,听得裴慎鼻尖发酸。
明知道父亲在以感情和死亡做要挟,裴慎沉默了许久许久,到底开了口:“父亲可还记得,我的字是怎么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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