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慎白日里刚得知那样的事,本想过几日来试探她,可越想越躁,明知她既十年不曾有变化,最近若无异事,更不会有变动,可心里到底掺着几分惶恐,这会儿见了她,方觉心绪稍静。
“我有事要与你说。”裴慎不想走,便随意编了个借口。
沈澜微怔,沉默片刻后:“恰好,我也有一桩事要问你。”说罢,她问道:“你在湖广的事何时做完?”
这也没什么好骗人的,裴慎便实话实说道:“重新丈量田亩、清查黄册都是繁琐事,约摸还要小半个月罢。”
湖广乃粮食重地,裴慎坐镇湖广,除却为了接回沈澜母子外,也是为了公事。
沈澜点点头,便问道:“也就是说,小半个月后你便要启程回京了?”
裴慎摇摇头:“不一定。”说罢,他瞥了眼沈澜,犹豫片刻,解释道:“前朝之所以亡故,有极重要的一条原因就是收不上课税。”
沈澜隐隐觉得有几分不对,裴慎还是头一回主动与她谈论正事。
只是随口闲谈,沈澜也不曾多想,开口道:“商户投资学子,令其充做保护伞,沿海走私加剧,富商巨贾俱不纳税,朝廷自然无力抵抗外敌、兴修水利、赈济灾民。”
“就连矿监税使,本质上也是皇帝被逼的没办法了,方才要太监出来搜刮,只不过搜刮来的财富不用在正事上罢了。”
裴慎惊异地看了她几眼,再次肯定了心中猜测。她若真有前世,只怕是官宦人家,富贵子弟。
“不错。”裴慎点头道:“故而新朝刚立,首要做的便是丈量各地田亩,清查黄册。令大户们重新缴纳课税,减轻小民负担。”
“我于湖广清查完毕后,还要在南方各省轮转,大约需要一年左右方能回京。”
沈澜略一思忖便明白了,裴俭于北方理事,裴慎便坐镇南方,梳理完毕后方才北归。
她想明白了却也不曾松口气,只是静静坐了一会儿,望着幽幽烛火发呆。
裴慎往日里见她发呆,倒也不觉如何。可如今见她神色怔忡,神志仿佛抽离一般,便忍不住心惊肉跳。
“沈澜!”裴慎加重声音唤了她一声。
沈澜骤然惊醒,抬眼竟见烛火之下,裴慎神色间隐隐有几分焦躁,惹得她颇为诧异。
这人素来沉静,喜怒鲜少形于色,怎会有此等心焦之态?只是沈澜转念一想,与她何干呢?
沈澜敛了诧异,开口道:“既然你一年后方才回京,那便等你回京前来一趟湖广,接了潮生走罢。”早在前几日祭奠绿珠之前她便想好了,要让裴慎带走潮生。
裴慎再难掩惊诧:“你说什么?”
沈澜深呼吸一口气,竭力压制着心头酸涩:“我说,让你带潮生走。”
第107章
说出这句话时, 沈澜心中沉恸, 几欲落泪。
见她眼眶倏忽发红,裴慎原本惊怒的心便先软了一半:“你怎会起了这般念头?”
沈澜笑着摇了摇头, 她面上在笑, 声音却已渐渐哽咽起来:“七夕之前你问潮生,想不想当太子,你说潮生不曾回答。我便知道, 他是想的。”
“七夕、中元那两日你带着潮生出去玩, 潮生很是高兴。”
说到这里, 她怔怔望着裴慎,神思飘渺, 喃喃道:“或许跟着你,对于潮生而言, 是个更好的选择。”
裴慎见她这般, 只觉怒意攻心,偏生又惊惧不已, 只伸手攥住沈澜的手腕:“你莫要胡言,你若不跟我走,我要潮生有何用?”
难道是裴慎生不出孩子吗?他待潮生,或许有几分是欣喜于他的聪慧,大半却是爱屋及乌罢了。
“你若要我带着潮生走,你也要跟我走!”裴慎声音沉戾,死死攥着沈澜的手腕,生怕她跑了似的。
沈澜被他攥得生疼,却又懒得挣扎。她心知肚明潮生想跟着裴慎, 或许是因为他被王俸刺激后, 觉得做了皇帝才能保护她。
或者更实际些, 若将来裴慎有了别的孩子,对方登基后,难道会放过潮生吗?潮生一辈子不能出仕,不能做到巨贾,只能做个平凡普通的人。沈澜哪里舍得潮生就此庸碌一生。
潮生没错,沈澜没错,可事情就是走到了这个地步——只要她不愿意与裴慎成婚,她就要失去潮生。
可沈澜是个独立的个体,她永远无法为了潮生妥协,被关进宫墙里。于是最后,沈澜终将要失去自己与这个时代唯一的联系了。
来时孤身一人,努力了十年,看似拥有了些许财富与地位,实则到头来还是孤身一人。
挣脱不了裴慎,也挣脱不了这个时代。
一种巨大的悲恸与倦怠涌上来,漫过四肢、心脏,直至彻底淹没口鼻。
“裴慎,我累了,你回去罢。”沈澜疲倦道。
她安静的坐在玫瑰椅上,纤薄瘦弱,倦怠的像一片秋叶,极快便要落下来。
裴慎心中惊痛,咬着牙道:“你总爱胡思乱想。只消你肯与我成婚,一切都迎刃而解。”潮生自然会成为太子,沈澜也不必与潮生分开。
沈澜摇摇头:“六年前,我努力了那么久,就为了从巡抚府的围墙里逃出来,难道如今我还要主动跳进宫墙里去吗?”
裴慎攥着她腕骨的手一紧,方才紧迫道:“我何曾要将你关起来?”
沈澜笑了笑,像是在嘲讽裴慎的天真:“我入宫或许是皇后,却依旧算是你的下属,要听你号令,废立皆由你,你想怎么摆弄我便怎么摆弄我,与六年前一般无二。”
说到这里,沈澜自嘲一笑:“实则如今也是这般,我是商户,你却是未来天子,不过是仰仗着你待我尚有几份情义,方敢如此放肆罢了。”
恰因如此,沈澜才意兴阑珊。
她疲惫不堪地靠在椅背上,语带悲凉:“裴慎,我看似逃了出来,实则从不曾摆脱过你。”
她这般倒叫裴慎心里也跟着酸涩起来:“你为何总想着离开我?”
“那你又为何总要纠缠我?”
裴慎心中一痛,只被她这几句话扎的鲜血淋漓。他艰涩道:“情爱二字,若能分说出个道理来便好了。”
“是啊,天底下的事就是这般不讲道理。”沈澜悲哀地想:“我为什么会遇见你?”为什么会来到这个时代?
她这般语气,像是在后悔当日为何要遇见他。裴慎只觉心如刀绞,疼得他说不出话来。
痛到了极致大抵也麻木了。他攥着沈澜的手,带着某些绝望的快意:“你我之间纠缠了十年,往后还会继续下去。”
沈澜瑟缩了一下,神色怆然,泪水夺眶而出。
有那么一刻,她几乎要屈服了。
沈澜太累了,或许跟裴慎成了婚,他心满意足,一切就都结束了。
可下一刻,沈澜再度清醒过来。她努力了那么久,若就此屈服,为何不在十年前就低头呢?
“裴慎,你强要与我成婚,便是将我逼上了绝路。”她强打起精神问。
“你非要将我逼死吗?”
语气浅淡的如同湖上涟漪,脆弱的如同枝头枯叶,下一刻便要散去了。
裴慎哪里受得住她这般诘问,只觉自己说出的每句话、每个字,一声一声,俱是惨咽。
“我何尝要逼死你,分明是你不肯回头看我。”
裴慎死死攥着沈澜手腕,心头哀哀欲绝,眼眶湿润,几至绝望:“你心里待我有情,为何不认?”
那又如何呢?沈澜咬着牙,皓齿要将腮肉咬出血来,她一字一句道:“你我之间,最好死生不复相见。”
有一瞬间,裴慎的神情是茫然的,大概疼到了极致,人应激之下反倒觉察不出疼痛来。
然而下一刻,密密匝匝的痛楚泛上来,疼得裴慎几乎要弓下腰去。这样的疼痛令他下意识松开了沈澜的手。
却又在片刻后将其攥得更紧。
“你做梦!”裴慎厉声道。他今日本就怀揣着嫉妒而来,被沈澜再三拒绝后更是悲恨交加。裴慎一把将沈澜扯进怀里,神色凶戾地去扯她腰带,又将她带上内间床榻。
“你干什么!”沈澜惊慌失措,不断踢打他:“裴慎你个疯子!你是不是有病!松手!我让你松手!!”
裴慎胸膛剧烈起伏,眼眶一点点充盈着泪水,他和沈澜没有未来了,再也不会有未来了。
裴慎绝望而快意,死死辖制着沈澜,覆上她的唇瓣,将其咬得鲜血淋漓。
“你为什么不承认你爱我!”
“为什么不肯跟我成婚!”
“你是不是还念着杨惟学!”
“还是你上辈子的夫君?!”
一字一句,每一次撕咬里都泛着绝望的恨意,浓烈的嫉妒。
沈澜彻底僵住了,她下意识地瑟缩着想躲,泪水却汹涌地往下落。
“你说什么?”
泪珠模糊了沈澜的眼眶,她茫茫然望着裴慎,像是被人剥掉了外壳,暴露出了所有的秘密,以至于仓惶想躲。
然而仅仅一瞬,沈澜反应过来,自己最大的秘密被发现了。
自我保护的本能被激发,她流着泪,应激一般剧烈挣扎起来,厉声追问:“你什么意思?!裴慎!你怎么知道的?我问你怎么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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