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也不代表他不能叫裴慎吃些苦头,只要没弄死便好。
余宗坐在小太监们搬来的楠木太师椅上,拂了拂衣摆,慢条斯理道:“弹琵琶、雨浇梅花、梳洗是用不了了,只是水刑、鞭刑、夹棍、贴加官,也不知裴大人想选哪一样?”
裴慎面不改色,泰然自若道:“我奉劝余大珰且消停些。我受刑过后,明日囚车出行,必定难看。届时若加上四方百姓围堵,只怕余大珰都出不了税署。”
余宗最恼恨他们这种沉静之人,衬得他白日里险些腿软的样子煞是狼狈。
他皮笑肉不笑道:“裴大人是勋贵之后,进士及第,必是个文雅人,那便用些不见血的法子。”说罢,便有旁人取了铜盆和一叠牛皮纸来。
裴慎神色清淡,不疾不徐道:“明日一早,出行之时,我的亲卫必在人群中。届时,我便叫他们割下余大珰的首级,扔去喂狗。”
余宗面色大变,厉骂道:“你要造反不成?”
裴慎摇摇头,温声道:“待我杀了你,便自缚进京,向陛下请罪。”
请罪个屁!陛下便是真杀了裴慎又如何,那会儿他命都没了。
余宗被他威胁了一通,难免神色狰狞。更要命的是,他发现自己如今必要好吃好喝的送裴慎进京,否则这人稍有不如意,只管令亲卫杀了自己,再自行进京便是。
直娘贼的!这哪里是押解进京,这是他余宗请了尊菩萨!
余宗心中生怒,忍不住威胁回去:“擅杀传旨内臣可是大罪,形同谋逆,陛下必定会将你处死!”
裴慎神态笃定,反问道:“难不成不杀你,我入京之后便能活命吗?”
余宗微愣,试探他:“裴大人说笑了,入京自是要受三司会审,哪里就非死不可呢?”
裴慎瞥他一眼,懒得搭理这官腔。
见他不理自己,余宗便斥退身后几个小太监,摒弃了官腔,真心实意好奇道:“裴大人既知自己必死无疑,为何还要进京?”
裴慎淡淡道:“我白日便说过了。”
余宗一愣,想了想,裴慎白日曾说过,裴家世受皇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余宗唏嘘不已,心道俺们太监日日被人骂阉人,实则待主子最是忠诚不过,这裴大人倒与我相似。
只是裴家父子俩被主子过河拆桥,用完就扔,俺们太监也一样,成日里做陛下的尿壶,专干些脏事儿。
他心里陡然萧索,又有些同病相怜之感,便叹息着摆摆手:“裴大人饿了吧,咱家遣人送些吃的来?”
裴慎擅察人性,见他态度转变,略一思忖大约也能明白他在想些什么,便随意点了点头。
没过多久,便有个小厮来送饭,裴慎取了个雪白宣软的馒头,略一掰开,只见里头塞了张纸条。
上头明晃晃写着一句:“今夜见夫人,夫人云:他是生是死,与我何干?”
裴慎猛地攥紧纸条,脸色煞白。
方才他面对着贴加官之刑,尚能谈笑风生,如今不过一张纸条,倒叫他面如死灰。
她对自己,竟连半分怜意都无。只消一想到自己拿生死一事去试,竟试出了这样的结果,便足以让裴慎寒心酸鼻,凄惶不已。
即使不是第一次知道她不爱慕自己,可裴慎心底到底是存着一分期望的,他们也曾有过快活的时光,澄湖、庙会、端午……桩桩件件,历历在目。
或许、或许她待自己是有些爱意的,只是浅了些,淡了些,被恨意遮盖了。
怀着这样的期待,裴慎等来了一张令他心如刀绞的纸条。
他木木地在榻上枯坐半夜。过了许久,裴慎方才回过神来,将纸条在烛火中焚毁,又开了窗,将纸灰碾碎,随风而去。
*
第二日一大早,沈澜便准备了些许祭品,带着潮生去扫墓。
绵绵梅雨,青山哀草,孤坟一座。潮生拈着香,认真躬身拜了拜。
沈澜撑着一柄竹青油纸伞,立在墓前,望着他稚嫩的神情,只沉默以对。
待两人坐上骡车,悠悠回家时已是晚膳时分。厨下进了碧粳米饭,蒸鲥鱼,桃花酢,两盅鲜炖蛋。
潮生高高兴兴地舀了勺细嫩的鸡蛋,余光瞥见沈澜神情恍惚,拿着木箸却不曾动。
“娘,你怎么不吃呀?”潮生偎过去,仰着稚嫩的小脸望她。
沈澜抿抿嘴,摸了摸他红扑扑的脸蛋,沉默半晌,忽而叹息道:“潮生,一会儿娘要出去一趟,你在家中跟着春鹃、秋鸢姐姐玩,可好?”
潮生“哦”了一声,追问她:“娘要去哪儿?”
“是生意上的事。”沈澜笑道。
潮生点点头,摸了摸她的脸颊:“娘辛苦了。”说罢,又舀了勺蒸蛋给她:“娘,你尝尝,这蒸蛋又细又嫩,可好吃啦。”
沈澜心道这蒸蛋里头加了火腿、瑶柱、鲜虾仁、蛤蜊,怎么能不好吃?只是见潮生笑嘻嘻的样子,她心情稍好了些,便揉了揉他的脑袋。
用过晚膳,待到天色擦黑,沈澜撑伞出了家门,只到老榆树下立了一会儿。
没过多久,林秉忠便从不远处的田埂上匆匆赶来。一见到沈澜,他便即刻躬身道:“夫人可是有事吩咐?”
沈澜淡淡道:“若我要见你家爷一面,可有办法?”
林秉忠一愣,点点头。
沈澜心中冷笑,下属竟然还能联系到他,甚至还能见面,可见他不是孤立无援,保不准是隐于幕后,稳坐钓鱼台呢。
沈澜生恼,正欲拂袖离去,却听林秉忠诚恳道:“夫人若见了爷,且劝一劝罢。爷决不能进京,一入南京,必死无疑。”
沈澜脚步微顿,颇为诧异的望着林秉忠。她本以为是裴慎有后手,却没料到竟是他自己不愿被下属营救。
他难不成还真忠君爱国,心甘情愿为那位昏君尽忠?
沈澜狐疑,可林秉忠平日里给她的印象就是性子耿介忠厚,以至于她左看右看都觉得对方面相诚恳,浑然不似撒谎。
沈澜实在看不出来,只好问道:“我要如何见他?”
林秉忠想了想:“明日午间,夫人只管坐上骡车,我来驾车。”
沈澜点点头,见他没有旁的话要说,便告辞离去。
第二日午间,没有太阳,只有阴云如絮,斜风卷地,烟笼哀草,雨侵肌骨。
沈澜坐上骡车,见骡车里备了曲脚帽,胸背花盘领窄袖衫,乌角带,红扇面黑下桩靴。
这是太监的衣裳。沈澜会意,只在骡车中换好衣衫。
骡车行了约一个多时辰便停下了,林秉忠微微掀开帘子,递进来一份棋炒:“夫人且慢用。”
沈澜接过棋炒,心里忖度着这便是晚膳了,看来是要等夜里才能去见。
熬过了漫长白昼,待到酉时,沈澜以手支额,忍不住犯困之时,终于听到了林秉忠轻叩车门的声音。
“夫人,到了。”
沈澜猛地惊醒,掀开车帘下车。却见自己身侧开着一家刘氏生药铺。这家生药铺是开在衙前街,也就是湖广税署附近。
都已经两天过去,裴慎竟还没被押解出湖广吗?
沈澜正迷惑,却见林秉忠带着她敲开了生药铺的大门。紧接着穿过后院小门,翻墙进了个宅子,穿过宅子,再度翻墙。
“夫人,这便是税署,爷被关在厢房里。”
沈澜这才意识到,税署是不知哪家富商的园子,这园子被让给了邓庚,可园子有一堵围墙与外头某个大户人家的宅院围墙中间仅隔一尺。走不了人,却适宜翻墙。
沈澜正疑心为何不直接从税署别的围墙翻入,偏要去旁人家宅院里走一遭。却听闻外头不远处有喝骂声,隐隐绰绰的夹杂着“阉狗不得好死!”、“陷害忠良”之类的话。
沈澜这才意识到恐怕是湖广百姓将税署四面八方都围堵了,怪不得都两日过去了,余宗竟还滞留此地。感情是他根本没办法把裴慎押解进京。
“夫人,跟我来。”林秉忠在前头引路。沈澜极快收敛心神,跟着他往前走。
两人踏上乱石小径,穿过月洞门,又沿着抄手游廊行了数步,方才来了一处假山石附近。
那中空的假山石里头,竟放着一个清漆雕花食盒。
“夫人只管带上食盒,进了院门往西厢房走,只说自己是来送饭的。”
沈澜点了点头,提起食盒,沿着长廊入得庭院,却见西厢房门口把守着两个持刀兵丁。
沈澜难免有些紧张,低下头,边走边想着自己该如何应付盘查。
却没料到那两个兵丁见她穿着太监服饰,又提着食盒,竟连问都不问就让她进去了。
作者有话说:
1.“曲脚帽……下桩靴”这个太监的装扮出自《明代社会生活史》
第94章
沈澜轻轻推开大门, 见厢房内独独只有一张束腰直牙榻, 一张双勾如意条桌,一把圈椅, 其余摆设尽数撤走, 整个厢房如雪洞一般。
裴慎挺直了脊背,坐在榻上闭目养神,手脚俱负镣铐, 唯独神色安然自若。
他听见门开了的动静, 却未曾睁眼, 亦不想说话,只等按时来送饭的人放下食盒, 自行离去。
沈澜静默不语,轻轻将食盒搁在条桌上, 又往裴慎的方向行了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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