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少爷道:“这香罗帕有种天生的莲香,可金贵了,我不舍得下水洗一洗呢。”把香罗帕在自己身上比了比,指着香罗帕,却象指着心:“就绣在这里吧。”
潘金莲笑道:“哲少爷,你满园子的莲花还不够你欣赏的!”
“这园子里的莲花哪比得上你绣的!”
“哲少爷真会奉承人。”
“我可不是奉承人来的,这清河县谁不知道你的绣功!况且,绣了时时带在身边,不强似想见见不着?”
话里越来越有话了。
金莲不再和他说话,坐下来慢慢地绣起花样儿来。
见金莲开始绣花样,哲少爷也正经起来,不再贫嘴,只坐在旁边静静地看。
满池碧绿的莲叶微微颤动着,金黄、粉红各色睡莲开在这个夏天的池子里,仿佛能听到花瓣生长的声音。
潘金莲绣着莲花,也象绣着自己的花样年华。只是不知道,自己的花样年华是象水中的莲花真实而娇艳地盛开着呢,还是象汗巾中的莲花,把盛开的梦想无助地寄托于一块雪白的绸子。
哲少爷在旁边看着,也有了某种触动。随金莲细细的针脚,似乎要走进一个少女美丽而哀怨的心里去。看着看着,哲少爷从未有过的感到一种心疼,不由得伸手握住了金莲瘦瘦的肩,仿佛要通过这一握让这份哀怨被逼开去。
金莲也从这一握中,感到了哲少爷并非轻佻的疼爱。心下一动,绣花针就扎到了手上,渗出了一颗晶莹的血珠,滴在香罗帕上。
“哎哟!”
过了一会儿,金莲才轻轻地叫出了声。
哲少爷急忙抓住金莲的葱指,急切地问:“怎么了?”
随即发现自己异于往日的表现,马上又浮出满不在乎的笑,就势轻薄地把金莲的手指放到嘴里吮吸。
金莲缩回手:“哲少爷,你的帕子——”
哲少爷这才看到香罗帕上那颗鲜红的血珠,在一朵就要完成的娇艳的莲花中,慢慢渗开去,仿佛使这朵莲花突然具有了生命。
哲少爷赞叹:“这倒是神来之笔了。”
金莲看时,也觉得自己的生命从此要融入这朵莲花里面去了
正文 第十二章
这天,哲少爷因为要向爹交代自己管理的茶庄的季帐,来到爹的书房。却不巧潘老爷临时有客造访,正在前厅会客。
哲少爷百无聊奈,从书架上翻书看,无非是四书五经,甚无趣味。
想想呆会儿要向爹交代帐目,不由得又拿出帐房李子昂给他准备的一个大帐折子,温一温,爹问到也好交差。
看着一大溜数字,心下正着恼,不提防脑袋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
哲少爷赶紧站起来,必恭必敬地低头侧身侍立。
“咳咳!”却听得一声煞有介事的咳嗽。
哲少爷抬起头,原来是五妈。
这厢,五奶奶早已笑得直不起腰。
哲少爷松了口气。看到五妈笑得花枝乱颤,不由得一时大胆,将就自己手上的折子轻佻地在五妈的肩上拍了一下。
五奶奶一下子止住了笑,正色道:“闲时你的荒唐事听得不少,没想到俺是你五妈你也敢这样!”
哲少爷倒被唬住了,收起脸上的笑。
五奶奶却又噗嗤笑起来。
哲少爷一时不知所措,也干笑了两声。
五奶奶好容易收住了笑,指着哲少爷说:“你别以为你的贼心我不知道,哪个漂亮点儿的在你的眼中不是个女人!”
哲少爷一放下心,就又油嘴滑舌起来:“五妈,您老人家我可不敢不尊敬您。”脸上却是一脸的笑。
“哟,‘您老人家’!你倒什么时候学乖了,俺可受不起,哲少爷!”
“‘您老人家’折杀我了!”哲少爷故意在“您老人家”四字上加重语气,而表情却分明又有了几分轻佻。
“那你是说俺不算漂亮了!”
五奶奶说这话时故意撅着小嘴,杏眼带着怒,粉面却含春,活脱脱一幅美女嗔春图。
哲少爷不由得为这份美妙呆了一呆。稍一定神,哲少爷又露出满不在乎的笑:“五妈美不美呢,我不敢说。”
“何解?”
“只是世上恐怕没有哪个男人见到你不发酥的!”
“哟,油嘴滑舌惯了,当真老幼不分了,讨打!”
五奶奶说着,用手中的扇子往哲少爷脸上一抚。
一股撩人的香气随之袭来。
哲少爷伸手一挡,就势轻轻握住了五奶奶的玉腕。一种温润的柔滑顺指尖在哲少爷的心里震了一下。哲少爷赶紧缩手。虽然他是个登徒浪子,却从没有想到要招惹长辈。这倒不是他害怕不伦,委实是不想因为风流快活惹出许多麻烦。风流快活在他看来和吃饭一样平常,然而要因此剪不断理还乱使自己的生活凭添一些梗阻,就太不值得了。何况这还是爹的小妾,如果事情闹翻了,这个家哪还呆得下,这不是平白断送自己的闲适吗?
五奶奶也觉出了自己的过于轻佻,赶紧也缩回手。
一时,两人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时,潘老爷从外间度进来,神情威严。
五奶奶道了个万福:“你这个儿子也该好好管教管教了!”
哲少爷一听,吓了一跳。
“闲时在家不成器,到茶庄管事就该有个管事的样子。俺刚才问他这一季的经营,倒是每况愈下了。”
哲少爷这才放下心来,他正巴望甩下手中的生意落得清闲呢!
潘老爷说:“我把茶庄交给他打理,原本也没指望他赚钱——只望他能收收心,学点经营的本事,将来不至于败家罢!”
五奶奶:“话虽这样说,到底——”
潘老爷挥挥手,打断她:“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五奶奶嗔道:“没事儿就不能瞧瞧你?!你们爷儿俩聊吧!”一甩身,走了。
潘老爷觉得有几分高兴,自语:“什么时候竟耍起性子来了!”
一转眼看见哲少爷,又满脸严肃,盘问起帐目来。
五奶奶回到梅韵轩,丫鬟金霞悄悄告诉他:“大舅过来了,你要不要见他?”
五奶奶皱皱眉,待要金霞回不在,今儿却有些兴致,便道:“你叫他进来吧,看他有甚话说。”
那华成已在茶房等待多时,心下焦躁,见金莲叫她,便急急地跟了来,见着五奶奶,见她爱理不理地坐在椅子里,心里便有些踌躇,怕碰钉子。
五奶奶见他不说话,懒洋洋地道:“有话便快说,我可没闲工夫跟你干耗着。”
华成便道:“姐姐出阁几年,未曾回过娘家,爹娘想念得紧。后日是娘的寿辰,爹娘想着借这个因由见姐姐一面,让俺过来问问你的意思。”
五奶奶从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从一乘小轿抬俺进这潘府,爹娘便当没有生俺这个女儿吧。”
华成:“当初爹娘要你嫁进潘府,也是为你着想,总好过嫁给那穷酸秀才,如今好吃好穿……”
五奶奶打断他:“亏你们还有脸提这事!当初要不是为着那几个彩礼,想着有了这金龟女婿,日后便有了断不住的财源,又怎能不顾俺哭喊,以死相逼,还狠心硬生生把俺塞进花轿?”
华成讪讪道:“想不到姐姐这么些年还不体会爹娘的苦心。”
五奶奶嘲讽:“是了,当初用卖俺的钱盘下的绸缎庄生意还好吧?”
华成正为着他的绸缎庄来。
前些日子他在江浙进了一批绸缎,因便宜,便在潘家钱庄借贷了些银子,多进了一些,想囤积居奇,发笔小财。不想一场大风雨吹漏了仓库,上千匹绸缎被水渍了,全成了次品,折了数千两银子在里头。偏偏银子借贷到期,钱庄上便催着来还,他此时哪里还拿得出,眼看绸缎庄便要倒闭,只好厚着脸皮过来找五奶奶,想让她跟潘老爷说说,宽限一两年。潘家财大气粗,或者潘老爷一时高兴,竟给免了。
此时见五奶奶不是说头,说给她正好让她讥笑,又素知她在潘老爷跟前是不得宠的,索性赌气道:“托您的福,绸缎庄生意好得很。既然姐姐不肯回去见爹娘,俺便走了!”一边说,一边往外走,脸上是无助的绝望。
五奶奶心知他这位兄弟无事不登三宝殿,只是性子硬,又吃了几回钉子,拉不下脸来。因当初爹娘硬生生拆散自己与刘生的姻缘,一乘小轿把自己抬进了这深不见天日的潘府,情郎刘生因思念郁结,不到半年竟郁郁而终,五奶奶性子刚烈,从此与父母决绝,就是这兄弟上门,也绝没有好脸色看。见她兄弟赌气出门,也不拦他。
华成出门,到底对刚才的赌气有些后悔,想自己堵了这一条路,这绸缎庄怕是便毫无保住的希望了,待要再进去,又实在没这个脸,于是踌躇着。
正巧此时潘老爷检查完哲少爷的帐目,不知哪股筋犯了,竟想起到这梅韵轩来走走。刚进门,看见一个男子站在园子里唉声叹气,心里有些疑惑,便进去问五奶奶:“外面站着那人是谁呢?”
五奶奶不回答。旁边金霞道:“回老爷,是奶奶娘家大舅。”
潘老爷道:“既是大舅,何不请来屋里坐,在外面干站着?”
五奶奶还没回答,华成到底鼓足勇气,又踏进门来,向潘老爷作揖:“见过潘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