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了二姨娘的母爱,对梧哥来说就是坐下了一辈子的阴影,善桐也不禁恻然,她轻声说。“不知道,要比知道了好些。哥哥的性子,你这个做娘的还不清楚吗?他始终还是重情重义的,一旦知道,以后和父母、和兄弟,亲情荡然无存,可碍于人伦道理、势力悬殊,他能做什么?只是徒乱人意而已。”
这话虽然在理,可就像是一把刀子,落在二姨娘身上,每个字都扎得她缩一缩,令她半天说不出话来。善桐心里也有几分抱歉:支持二姨娘多年来装疯卖傻的动力,无非就是将来终有一天,梧哥是会为她报仇雪恨的,现在她这番话,无异于将二姨娘的指望一刀戳破。任何人心里都不会好受的,更别说二姨娘了。
两人默然相对,一时谁都不曾开口,只听得外头不知哪里起了鞭炮声,一路蔓延过来的还有喧天的锣鼓声。待得渐渐地近了,善桐听见隐约的喜报声,她忽然明白过来:这是梧哥几兄弟的喜讯到了。
这样的场合,善桐肯定是要出面的,连二姨娘都可以赶个热闹。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堂屋当院,果然一家人已经熙熙攘攘在院子里挤成了一堆,王氏在屋内侍奉老太太——可大太太却难得地站到了院子里,焦急地望向了院门,善桐也没有进屋,只和二姨娘站在一处。不多时,便见一行青衣小吏手里拎着锣鼓红绸鱼贯而入,口中都嚷道,“三喜临门,恭喜老太太、太太!三元高中!大公子上善下檀高中二甲十七,二公子上善下榕高中二甲十五,七公子上善下梧——”
他停顿片刻,吸了一口气,二姨娘猛地捉住了善桐的手,用力之大,几乎令善桐疼痛。她忍着没叫出声来,也不曾挣开,在这几乎是漫长的、永恒的停顿中,那小吏喊道,“高中传胪,二甲第一!”
院内顿时陷入了欢笑的海洋,人们的情绪显然被调动起了一个小小的高潮,就隔着窗子,善桐也能望见老太太脸上的笑容。就连她身边的二姨娘都一下似乎高大多了,身边人争相向她道喜,二姨娘也罕见地露出笑容来,逐一应付。她依然紧紧地捏着善桐的手,不令她走开,等这场面告一段落,她便凑在善桐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279、做主
一门三进士,同一科中举,就是小四房也都没有这样的喜事。小五房在村中人望又是极高的,自从喜讯传出来,都没用得着请柬,村里村外的亲友们就已经自发地过来道喜。老太太虽然喜悦,可她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大太太、二太太自然责无旁贷,要出面应酬这些真心为小五房高兴的老亲戚、老朋友们。善桐四姐妹也得里里外外地帮衬,到了下午,善桂和善柏都回了村里,“二伯一听信就把我们打发回来了,说是这几天家里肯定忙不过来。”
杨家在官场上声势本来就盛,现在又多了三名二甲前列的进士,按这样的成绩,三兄弟是稳入翰林院的,这就给他们日后外放晋升奠定了极好的基础。就连善桂、善柏面上都有光辉,村里几户出过官的人家,也都深知个中三昧,“这三十年,咱们族里看小四房大爷,你们家大爷、二爷,三十年后,族里就看你们家三兄弟,一并小四房二郎了!”
村中生活本来平静,可这天夜里,杨家村却是热闹到了三更,亲友们这才被逐一安顿下来。本村的各回各家,从外村赶来的,小五房也都在村内给各自安排了宿头。一家人这才空下来,老太太兴复不减,令大太太伺候她洗漱安歇。婆媳俩显然要密话几句:檀哥身为承重孙,一向是很争气的。这一次三兄弟能中,固然都是喜事,但老太太对檀哥肯定是最为关注,要为他的前程多出些力,也是人之常情。
王氏虽然没有招呼,可善桐深知母亲性子,虽然也累得腰酸背痛的,可稍事梳洗,还是强撑着进了二房堂屋,果然善榴已经坐在屋里,和王氏轻声细语,见善桐进来,两母女的眼神便齐刷刷地聚集到了她身上。
善桐虽然未曾说话,可神色已经说明一切,王氏的脸色一下黯淡了下来,她虽强撑着镇定,可失望和焦灼却是看得出来的:梧哥名次这么好,金殿策对,如果给皇上留下印象,想要压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这要是立刻给派了差事还好,如给了他还乡探亲的机会,二姨娘一开口,眼看着就是说不清的麻烦……
“祖母的意思……”善桐便轻声复述了一遍老太太的原话,“还是要以和为贵,好好地和梧哥、二姨娘解释——”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王氏一下打断了善桐,她甚至有几分咬牙切齿,对善桐说话也不客气起来。“无非就是你爹没把事情办好,早知道,早就了断了她的性命!”
从前不忍得、没想到,现在对景儿就是麻烦。善榴凝眉不语,罕见地也犯了难,倒是善桐面上还淡淡的,看不出焦心。王氏看在眼里,不禁更加烦躁,忍不住就要出言讥刺。可她眉一扬,两个女儿如何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善榴忙道,“祖母可说你了没有?没落下什么不是吧?”
王氏这才勉强捺下了口中未完的话,可面上神色依然不大好看,纵使善桐心底也不是不明白母亲的难处,但要说心里没什么想法,那也是不可能的。她微微摇了摇头,道,“那不是说给我听的……我看,老人家是铁了心,要护住二姨娘了。”
不是说给善桐听,这话就是说给王氏的了。善榴看了王氏一眼,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低声道。“还以为这些年来,老人家性子已经缓和多了。没想到,根本还是引而不发,对景儿就……”
三人正说着,忽然听到外头望江的声气——她也知道王氏现在心情肯定不大好,语气是很小心的,“太太,二姨娘带话来,说是梧哥有了喜事,自己也想几件当年的颜色衣裳穿,请太太开了她的屋子,把箱子给她送过去。”
梧哥这才中了举,二姨娘就要来摆谱了?王氏的脸色,不禁更阴沉了三分。但老太太态度明摆着放在那里,她一时又能如何?难道还能赏善桐几个耳光来撒气不成?心中纵有千般烦乱,也只能长长地叹一口气,便让望江进来,“拿了钥匙,去把她的屋子开了,箱子送去,再有到我柜子里挑几件不常穿的衣服,也给她送去。”
善桐一直未曾说话,冷眼旁观到了此时,才终于松了口气:尽管这些年来烦心事不少,母亲的性子也渐渐有些粗疏了,但手段还在,毕竟还没到不可理喻的地步。
“先慢一步。”她便冲望江道。“这都什么时辰了,她轻狂得意,咱们犯不着跟着起舞。望江嫂子,你去我屋里说一声,暂且拿两件我从前嫌不大好,没从家里带走的衣裳来对付对付,看看她是什么反应,是收了呢,还是又要生事。”
望江不敢答应,先看着王氏,王氏还沉吟不语,善榴已道,“就这么办吧。”
她的态度也有几分勉强,显然是为了照顾善桐的情绪。善桐也不说话,等望江退出去了,才低声道,“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又鲁莽了,现在不是和二姨娘斗气的时候……不过,这件事应该是要这样办才好——姐,把你带的那包药拿出来吧。”
善榴顿时一惊,她下意识地将手探进怀里,“怎么,难道你还要越过老太太?三妞,你可别胡来,老太太虽然疼你……”
善桐也不多解释,只问,“这药吃了,真是看着和急病去世一样?不会还闹个七窍流血那样难看吧。”
“这是南洋千辛万苦才配来的药。神仙难救,”善榴慢吞吞地道,“真是花了大本钱的,本来预着家里自己的后手,但没用上……从服药到发作,起码隔了七天,人看着就和长期气血亏损去世是一色一样,不是名医,摸活人都摸不出不对来,死后就更别说了——”
善桐还是第一次这样详尽地听亲人叙述这不见血的利器,她心头不禁一阵烦恶,几番有作呕的冲动,便摆手示意善榴停口,自己伸手去接那包药,善榴却不给她,续道,“可这药味道很呛,必须混在药汁里一起吃,不然,那味儿是遮不住的——”
王氏也跟着道,“不要乱了,现在虽然情势不好,但也没到绝望的地步,你还犯不着在老太太跟前拼了这张脸。这事要闹出来,以老人家的性子,做什么事都是难讲的!”
终究亲母女就是亲母女,虽然也有不近人情的要求,但总算还为善桐考虑。善桐心底越发笃定,她硬是从善榴手里拿过药包来,沉声道。“这件事,我已经安排好了,她是一定会吃的。就不吃,那也和你们没有关系,老太太疼我,就察觉出来,为了我的面子,也不会把事情闹大的,但我话也在前头,现在榆哥一辈子吃穿不愁,家有娇妻,在外也有一帮子朋友师长,连皇上对他都另眼相看,虽然未曾入仕,但天大地大,日子过得逍遥不说,没准也就走出一条新路来了?梧哥将来成就就是再大,有我们帮衬,想要欺负了榆哥去,那是谈何容易?为了一家人的和睦,也为了梧哥自己,二姨娘是最好闭嘴。”
她盯着王氏,慢慢地说。“这一点,我心里明白的,可我希望从您口中听到一句准话——今晚之后,您再别对付梧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