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叫声唤醒了凤儿的意识,她眨眨眼,想重新回到自己最关切的问题上来,质问他为何要这样对她?
可是面对那个虚假的笑容她无法做到,她只能轻声问:「辰翮,你还好吗?」
此言一出,谭辰翮神情一震,笑容僵在脸上。
巧巧却鄙夷地大笑,道:「真是个疯子!妳没有看到城主正高兴的笑吗?没有妳这个骗子在身边,城主怎么会不好?妳别扫兴了!」
凤儿没有理会巧巧的喳呼,只是看着谭辰翮,见他听了巧巧的话后无任何的反应,只是冷冷地看着她,她的心凉了。她伤感地问:「可以放我离开这里吗?让我回到宋娘身边,让我们离开……」
「妳休想!」谭辰翮果决地说。他的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做错了什么吗?」眼泪模糊了凤儿的双眼,她紧紧抓着木栏杆,凄惨地哀求道:「请你不要把我关在这里,我好怕……」
她的声音消失在无法控制的啜泣里。
「怕?妳会怕吗?少装那种可怜样!」巧巧斜着眼睛骂道:「下午妳跟我吵的时候不是挺横的吗?」
谭辰翮突然将巧巧从自己身上推开,站起来走到院子的另一头。
巧巧对站在楼道上的凤儿吼道:「妳滚开吧,不要再烦城主了!」说完,她走到谭辰翮身边,挽着他,将他拉回到石桌边。「来吧,让我们听曲吧。」
「辰翮,把宋娘还我吧……」
「别理她,我们继续。」谭辰翮突然将巧巧抱起来,走回石凳前坐下。
坐在他膝上的巧巧得意地对着凤儿撇撇嘴,对乐师歌女们喊:「唱吧,让城主高兴高兴。」
琴声再次响起。
凤儿抹去脸上的泪水,说:「那根本就不是笑,你根本就不高兴,为什么要装呢?寻欢作乐真能让你高兴吗?」
说完,她像孤魂般地飘离了走廊。
谭辰翮僵硬地坐着,虽然琴音歌声早已响起,但他仍然听见了凤儿说的每一个字,他的心也被撕扯着:她为什么可以轻易地拆开他层层包裹的面纱,看透别人看不到的真面目?她为什么能看清他的内心?
就为了这个,他也要远远地躲避她!
「舞娘呢?为何不跳?唱大声点!」他高声吆喝着,把巧巧抱得更紧。
轻歌曼舞,鼓钹丝竹将月香居变成了彩袖飞扬,歌乐妙响的舞榭歌台,也将凤儿的心搅得七零八落。
她失魂落魄地走在撒满青白月光的走廊里,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魔音似的笑声、喝采声像甩不掉的符咒缠绕着她,她感到自己四肢发凉,浑身无力,但她仍硬撑着走向离月香居最远的那间房间。
她害怕黑暗,也害怕那耳边萦回不断的音乐声和笑声,彷佛那些声音同样有鬼神攫取灵魂的力量。她渴望远离他们,渴望找到一个可以躲起来的地方……
推开房门,房间里愈加黑暗和可怕,此时此刻她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恶梦,就像她小时候常常作恶梦,梦到害怕的事情而惊叫哭醒时,总是有大姊,或是宋娘抱着她,安抚她,让她平静。
可是今天,她知道自己的这场恶梦是没有尽头的。无论她多么渴望有人陪伴她度过这个可怕的夜晚,都不会再有人出现。
站在门口,她无法再踏进一步,她不知道蜡烛在哪里,也不知道今夜要怎么度过,她的情绪突然在这一刻崩溃了。她抱着栏杆放声大哭,彷佛只有哭声可以驱除她内心深处无边无际的恐惧感和无肋感。
她凄凉的哭声被歌舞音乐声和淫声浪调淹没。
声音嘶哑了,身子哭累了,她昏昏沉沉地趴在走廊上睡着了。
凤儿,妳不能在这里睡,妳要坚强,要照顾好自己,妳答应过我的……
是谁?是谁在她耳边喊?
哦,是大姊!是大姊!可是她为什么不出来?我为什么看不见她呢?
「大姊,妳出来吧,我会坚强,我会照顾好自己,我会的!妳快出来,让我看见妳,让我看见妳啊!」
没有回答,大姊走了!
「大姊──」
凉风乍起,一片落叶落在她脸上,她蓦然惊醒。
摸摸自己沾满泪水的冰冷的脸和手,她喃喃自语道:「不,大姊,别走,我会坚强的。我不能在这里睡着,我不能生病,我要好好活着找到姊姊和妹妹,我不要死在这里!」
她抓着栏杆站起来,在隔壁院落传来的嘻笑和歌乐声中,瑟瑟发抖但坚定地走向黑暗的房间。
在淡淡的月影中,她终于在抽屉里找到了蜡烛,并将它点亮,尽管只是小小的一点火光,但却给了她极大的勇气。
看看这间窄小简陋,但家具一应俱全的房间,她决定这就是自己今后的卧室,但她得先将它打扫干净。于是她努力排除心头的杂念,一心只想着打扫,以此摒弃心头的恐惧。
她将窗户推开,让室内的空气流通,再将所有多余的摆设统统扫进一个大木桶里,又将床上破旧的床幛帷幔扯掉,选出好的做抹布,其余的扔进木桶里。再将床上的被褥一一拿到外面走廊上拍打,挂在栏杆上让月光秋风将霉气驱除。
然后她找出一个铜盆到院里的井边打水。
虽然挂在井边的吊桶又重又大,而她也从来没做过这样的粗活,但她还是努力地模仿着在家看到佣人们从井里汲水的样子,在多次尝试后终于打满了一盆水。
等端着水回到房间时,一盆水只剩下不到半盆,而其它的都到了她的衣裙上,她还是很高兴,毕竟这是她第一次用自己的双手,将水从深不见底的井里提上来,又端到房间来的!
怀着这份成就感,她一次又一次地下楼上楼,汲水换水,专心地擦洗家具、地板和窗台。辛苦的工作令她忽略了隔壁的喧闹,忘记了恐惧。
最后她将被褥一一拿进来铺在擦干净的床上,在柜子里找还能用的床单。
寻找床单时,她无意中发现了几件料子不是太好,但还能穿的女佣衣服。于是她明白了,这间屋子以前住的一定是前夫人的丫鬟。
拿起衣服闻闻,虽然也有一股浓浓的霉味,可是她也无法挑剔了,因为她身上的衣服差不多都湿透了。
她把衣服往自己身上一比划,虽然略大一点,但总比没有强。
于是她将衣服拿到走廊上抖抖,回到房间,关上门,脱下了自己身上的衣服。
看着自己赤裸的身体,她想起了昨夜,想起被谭辰翮脱掉的衣服……
唉,为何又想起那个?!她用力拍拍自己滚烫的脸,撇开那些思绪,匆匆换了衣服后,爬上了床。
实在太累太困,来不及对床上的异味做出反应,她就已经睡着了,而所有的干扰与烦恼,恐惧与担忧都消失了。
第六章就在凤儿想到昨晚,并竭力忘掉的时候,主屋内的谭辰翮也在做着同样的事。
将凤儿赶走后他依然无法平静,心中除了腾腾怒气外,还有一种他陌生的空虚感。
为了消除那种感觉,他将自己投入到最累人的工作中,他希望将自己累得无法思考。可是他做不到,无论他在做什么,凤儿的脸,凤儿的单纯,甚至凤儿的惊恐和颤抖,仍一刻不停地搅动着他的心。
直到满天月色,他依然不能将她逐出心房。在沮丧与迷乱中,他提醒自己该汲取教训──美丽的女人有媚惑男人的力量,也有摧毁男人的力量,自己如果不能把持理智,不能像过去多年来一样无心无情,那么必定再次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于是他用层层硬壳重新武装好自己后,他去了月香居。
是的,只有巧巧那样的风尘女子能够安抚他疲惫又空虚的身体。他当然明白一旦他在月香居出现,隔壁的凤儿一定会知道,这也正是当年他故意盖这座楼房,让曾为妓女的巧儿与他尊贵的「夫人」比邻而居的目的──报复与羞辱!
今天他也用同样的心态报复那个妄想操控他的女人!可是他没有想到,当凤儿出现在楼台上,哭泣地喊着他的名字时,他的武装竟失去了御敌的能力。
她的眼泪轻易地击溃了他防卫森严的感情壁垒,她的直言一针见血地刺中了他的心脏,他感到沮丧而且愤怒。
你根本就不高兴……寻欢作乐真能让你高兴吗?这话是如此地逼近他内心最脆弱的地方,也令他无法容忍被人看穿的事实,于是他伤害她,逼走她,绝不让她再窥视自己的内心世界!
凤儿终于消失在他眼前,可是他的耳边一直萦绕着她哀伤的声音,高昂美妙的歌声乐声都无法将之驱散。
巧儿极具诱惑的挑逗失去了往日的作用。
几个时辰后,他不胜其烦地离开了喧闹的月香居。
回头看看漆黑冷清的幽梦楼,脚步曾有一剎那的踌躇,但他最后还是离开了。
没想到回到主屋,还有人在等着他──
「城主,您不该把夫人送到那里去。」林伯一见他进来,就急切地对他说。
他的脾气正无处可发,当即脸色一变,说:「做好你本分的事就行,少管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