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那时候,陈奉哪怕再告诫自己,心中也忍不住会想,殿下也许对梁驸马的感情,也许并没有那样深厚。
也许,陪在殿下身边久了,殿下也能看到他。
但是,花园中凉风习习,一只纤嫩的手攀上了他的脖颈。
殿下喃喃:“你回来了……”
话语中饱含着平日里倾诉不尽的苦楚。
陈奉是极羡慕那位梁驸马的,即便是人不在了,殿下心中记着的,也永远都是他。
两道身影消失在了花园中。
***
龙床上的皇帝喉间不住的喘息着,他神色难得的清明,太医们面露难色的在旁站成了一排。
太子匆匆赶了过来,看见父皇神色难得清明,面露欣喜之色,赶紧快步走了进去,恭敬的行礼。
这些日子,因为李环和李燃搞出来的事情搅得他焦头烂额,朝野间也隐隐出现了不利于他的声音。
如今父皇终于醒了,太子只想着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告知父皇,也正好将朝中那些心存有疑虑的大臣请进来,请父皇还他个清白。
然而李恒还尚未开口,就被父皇叫到了跟前来,父皇抓住了他的胳膊,那瞧着清醒的视线将他上上下下好生打量了一番后,竟然是问起了皇陵之事。
李恒知道,人老了都会有糊涂的时候,但是他万万没想到,父皇竟然会糊涂至此。
皇帝苍老的声音沙哑着说:“恒儿,快让人拟旨,百年之后,将朕与贵妃同穴而葬。”
李恒动作一僵,有些不可置信的抬头,然而皇帝的神色却无任何玩笑之意。周围侍奉的太医婢女太监皆低下了脑袋,恨不得自己没长耳朵。
“父皇,这与礼不和。”
李恒声音艰涩的很,母后当初去的时候他就知道是父皇所为,他那时候还想给母后求情,但是却万万没想到如今母后已死,父皇竟然还不肯气消,竟然要弃皇后于不顾,与贵妃同穴合葬。
这已经不单单是于理不合了,百年之后史书之上要如何书写,后人又要如何指点母后?
“朕是天子,想与谁合葬,便与谁合葬!宁贵妃是朕的人,为何不可?”
要求被拒绝,皇帝怒不可遏,一把将人推开。
李恒赶紧跪在地下,请命道:“父皇不可,自古以来都是帝后同穴,此事从无先例。”
“那就追封贵妃杨氏为皇后,与朕同穴!”皇帝说着就要招太监拟旨。
这样荒唐的事情,李恒一个人却阻止不了。他跪在冰冷的金砖上,抬头看向父皇,喉间忍不住悲戚一声:“父皇,父皇可知外面是如何的风言风语。因为姑母宣扬,世人都知父皇中毒,疑心儿臣。皇弟李燃如今已经拿着父皇赐下的兵马,集节西北梁晏至的人,带兵上京,而父皇却对这些不闻不问,竟然要追封谋逆之臣的生母为后,父皇当真要如此吗,就不曾为李氏的江山考虑过?”
皇帝是听太子说才知道李燃造反之事,当即眉头紧锁,捂着胸口咯血出了一口鲜血。太医们惊慌失措地一拥而上,李恒后退了几步,差点跌坐在地。
为首的周太医很快给陛下扎了几针,这才将人稳固住。
皇帝重重的吐出了一口浊气,他看着太子,道:“朕这一生为江山考虑的太多太多,以至于将旁的所有人都忽略了。原以为只要留住了江山就什么都有了,可到头来却什么也没剩下。”
他语气缓慢,中间夹杂着浑浊的喘息声。李恒听得满目悲凉,他不明白父皇所说的什么都没有了是何意思,难道禁止与他也离了心不成?
“如今朕的时日已经不多,也已经将这江山完整地交到了你的手上,剩下的事情便也该你自己去处理了。”皇帝浑浊的眼睛显得有些空洞,他遥遥目视着前方,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东西,“如今朕只剩下这最后的遗愿,便是追封宁贵妃为后,待朕百年之后一同合葬。”
李恒还想要再说些什么,然而皇帝却将视线转向了他,声音有些悲凉的道:“从前朕为你操心了那样多,事事替你谋划,如今朕到头来也只有这一样浅薄的愿望,你都不愿意满足朕吗?”
这样一番质问,震慑人心。
李恒竟一时间找不到理由来拒绝,终于,在皇帝面色一寸寸灰暗就要露出失望之色的时候,李恒还是道:“儿臣为人子嗣,自当满足父皇之愿,请父皇下旨吧。”
便是他不答应满足,父皇还是会下旨,这是他无论如何也干涉不了的。
皇帝的脸上露出了得偿所愿的笑,连忙召了大太监过来写圣旨。
李恒却趁机道:“如今李燃造反,搅得民不聊生,父皇就没有什么圣旨是留给李燃的吗?”
他内心还是带着些期盼的,只要父皇留下圣旨,将李燃定了谋逆之罪,他便可召集天下人来讨伐。
但是,皇帝的瞳孔缩了缩,却并没有答应,像是在顾忌着什么东西。
李恒的面容一寸寸僵硬,他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皇帝,语气有些急切:“父皇!”
皇帝摇了摇头:“不行,她会怪朕的!”
李恒面容彻底僵硬住,他抬首看着皇帝,抱着最后一丝期盼一般,后退了一步问:“如今民间对儿臣多有误会,李燃又在攻城,可否请父皇最后为儿臣留下一道圣旨,为儿臣保住这储君之位?”
李恒语气有些悲凉,他已经是在尽力的去保住李氏的江山了。他万万也没有想到,父皇在这最后的时候,竟然害怕一个已死之人,怨怪于他,也不肯再为李氏的江山考虑半分。
这个要求并不太过分,皇帝勉强答应了下来:“你放心,这江山是你的。”
李恒看见皇帝亲手拿了笔去写圣旨,这才略微松了一口气。
等到皇帝书写完,李恒赶忙让人将两道圣旨拿下去封存起来。还没等李恒喘息一口气,结果就听皇帝有些迟疑的看着他道:“若是最后你胜了,可否留下他一命?”
李恒险些有些没听清楚,抬眸望着皇帝,皇帝又攥着他的手重复了一遍:“若是最后你胜了,不要杀他。”
李恒原本勉强维系的的笑容彻底僵硬,他望着皇帝,面上爬满了惶恐之意。
“父皇,他这是谋逆啊。”
若是李燃胜了,也会留他一命吗?
第158章
李恒自勤政殿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是一片晦暗。
暖色的宫灯点亮了冰冷的白玉台阶,李恒披着一袭月白龙袍站在台阶之上,看到阶下裴建已经等候多时了。
他觉得心中有些悲凉,也没有动。
曾经他拼命想稳住东宫储君的位置,如今回过头来,好像失去的越来越多。
裴建看着他如此,心中涌出些不好的预感,赶紧走上前去恭敬行礼:“听闻陛下醒了,不知陛下可以知晓反王李燃之事?”
如今处置李燃已经刻不容缓,当初让他或者离京,是如今裴建最为懊悔之事。然而如今再后悔也是晚了,重要的是如何挽救。
他满怀期待的朝太子看去,不管如何,只要陛下知晓李燃所作之事,只要下一道圣旨,便可洗清太子清白,召天下兵马来讨伐李燃。
然而这回李恒却是什么也没有说,抬眸看了一眼裴建,眼神有疲惫倦怠之色,接着便一声不吭的朝台阶下走去。
裴建不解,心下有些焦急唤道:“殿下?如今陛下已醒,殿下莫不是顾及陛下身体,可是如今还是讨伐安王要紧啊!”
已经来不及了。
皇帝很迅速的下发圣旨,不顾跪在殿外老臣们的阻拦。
中书令元鸿翰被召进殿中拟旨,拿着御笔的时候,几乎整个人都回不过神来,他跟在皇帝身边几十载,看过他清醒决断的样子,也知道这是个最冷情冷性之人。
纵然之前独宠宁贵妃,元鸿翰也从未将区区后妃放在眼里,他知道陛下只想除掉杨家,就算再喜欢一个人,也不可能为其罔顾朝政。之前他和杨源正斗法的时候,陛下也是从始至终站在他元家这侧的。
所以元鸿翰万万也没有想到,如今宁贵妃已经死了那么久了,却开始对陛下有影响了起来。
这道圣旨,元鸿翰是万万也不能写的。他一撩官袍,重重的跪在了龙塌边,眼底有悲戚之色,不解的看着陛下:“陛下可知,此圣旨一下,便是向天下认证,反王李燃亦为正统。陛下,这是为何?”
明知道李燃造反,却偏要加封已故宁贵妃为继后,这在天下人面前,无疑是在昭告对太子的不满。
皇帝披着薄衾靠在软枕上,低眸看着他,却并未回答他的话,而是问起了跪在殿外的那群老臣:“他们都不同意?”
“说是要效仿先贤,以死直谏,请陛下收回成命。”元鸿翰语气有些沉重,他面对如今的陛下,只觉有些陌生。陛下如今将行就木,已经全然失去了曾经的清醒决断。
他是陛下亲信,之所以能坐稳中书令的位置,就是因为他完全遵从于陛下的意思,不管对错,绝不忤逆。
所以即便如今陛下要做这样荒唐的事,他也没资格说一个不字。
唯今,元鸿翰只有将所有的希望寄托于殿外跪着的那群老臣身上,看着那些人能叫陛下清醒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