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太监出来,匆匆将安王请了进去。
殿外宫婢一个个提着宫灯垂首站着,不敢言语。如今正是深夜,但是所有人都不敢休息,太医都被请过来在偏殿候着,以防万一。
朦胧的弦月高悬在天幕上,也渐渐被云层隐没。风吹过被灯火笼罩的树梢簌簌作响,带来着阵阵凉意。
江嘤嘤在树下站了良久,她抬首丈量着宫苑四方,每一处尽数是陌生。
宏义宫是宫里女人都向往的地方,历来都是皇后的居所,在多年前皇嗣尚且年幼的时候,后宫数不清的女人为了想往上爬,最后尸骨无存。
在书里,宁贵妃觊觎着这个位置,但是这是皇帝无论如何都不能给她的。李燃曾笑着对嘤嘤说,会亲手将皇后之位送到她手里,那双漆黑如映照星辰的眸子里是势在必得的野心。
而如今,江嘤嘤站在这宫苑中,风吹过她鬓边的发丝,她漆黑杏眼微暗,视线从站在殿前台阶下提着灯垂首的宫人身上划过,轻轻拢了拢肩上的披风,只觉得寂冷无比。
这外面候着的都是宏义宫的人,原本都听令于皇后,如今皇后被震怒的皇帝囚禁。外面这些人,江嘤嘤一个也不认识。
她无心去想这些,她太冷了。
不光是因为这夜风,还是因为身后层层台阶上,那菱花殿门后的人。
她自幼便没有母亲,父亲冷漠,祖父过分的宠溺,将她养的性子极为乖戾。后来,拿着女主身份卡的继妹的到来,将祖父的心也夺走了,所有人都指责她,好似她犯下了十恶不赦的大罪。
宁贵妃待她的好,和祖父没有分寸的纵容不同,会在冬日的时候让宫女悄悄给她塞个手炉,会含着笑问她想吃什么点心,会用温暖的手摸摸她的脑袋,在她烦闷的时候和她说说宫里的趣事转移她的注意。
她知道宁贵妃是自己选的路,可是她分明再等等就好了,为什么她不能信李燃一次呢?
即便她不这样做,李燃也能替她将往日所受的那些委屈讨回来。
就在这时候,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江嘤嘤转过头,就瞧见向蓉站在她身后,眼眶微红的看着她,然后微微欠身行礼,声音有些暗哑:“娘娘说,有些话想单独于您说。”
***
花梨木鸾凤山水绣屏后,轻薄的暗金色纱帘垂下,床帷幔旁瑞兽香炉中的安神香也染上了苦涩的药香味。
江嘤嘤进去的时候,婢女都退下了,李燃也被宁贵妃赶出去了。
宁贵妃端坐在床幔后,身上披着氅衣,她看到嘤嘤过来,面上也带上了熟悉的笑,招手让嘤嘤坐过来。
她面上难得血色还不错,黛眉舒展,眼神温柔,唇角翘起轻声唤道:“嘤嘤。”
江嘤嘤想问她为什么,但是对上她那双和李燃相似,现在充满真心实意开心的眸子,她哽了一下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宁贵妃在她坐过来后,轻轻拉过她的手问:“嘤嘤怕不怕?”
天地下能叫江嘤嘤害怕的事并不多,但是这一刻她的摇头纯属是嘴硬。
宁贵妃抬手摸了摸她额间的碎发,眼神里难得充满愧疚,她的手冰凉的很,抹过江嘤嘤眼角的时候,江嘤嘤感受到了她指尖的潮湿。
江嘤嘤躲进了她怀中,轻嗅着熟悉的香气,只是相伴而来的还有苦涩的药味,不好闻。
她声音哽咽:“你为何不能等一等?等一等就好了啊。”
反正狗皇帝也活不了多久了,在等李燃除去皇后母子,她就自由了,何必要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去除去皇后。
真的不值得。
只要有太子在,就算她真的被皇后害死了,皇帝也不会下至处死皇后的。
她便是死了,也是白死。
宁贵妃将她笼在怀中,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像是哄孩子一般轻轻呢喃着:“没事的,没事的,嘤嘤莫要怕。”
殿门外寂静无声,但是透过灯影能看见被映照在菱窗前候着的一排提灯的阴影。
宁贵妃视线穿透过屏风,不知看向了何方,眸色清明如水,她轻声在嘤嘤头顶,声音不大:“虽然母妃不在了,但是燃儿与你,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事了。”
陛下不知,她从来都看得清楚,陛下在李燃幼时尚做不出诛杀亲子的事,于是他便用李燃激励太子,想让太子有危机感,从而上进,专心国事,做一个合格的储君。
而只要李燃表现的于杨家亲近,陛下决计不会放过他。
陛下这人啊,总是太过要自尊,从而忽略了自己要什么。他以为,他只要能让江山稳固,除掉盘桓在朝中权势过大的世家,保证皇权的稳固,将太子顺利扶持上那个位置,他便能好过了?
可惜啊,到最后来,却无一人真心待他。
江嘤嘤没明白宁贵妃说的是什么意思,就听她痛苦的低声咳了咳,嘤嘤赶紧去想倒热茶,却被宁贵妃拉住了手腕。
宁贵妃看向嘤嘤的眸子漆黑带着几分愧色,她声音轻缓:“嘤嘤不必了。”
她抬首,轻轻将嘤嘤鬓边方才松散下来的额发别回了耳后,接着缓声道:“这桩婚事初定的时候,旁人都道陛下是借着这婚事折辱燃儿,旁人也有颇多闲言碎语。可是他们不知,是燃儿不配你。”
“从很多年前,我便梦到了今日。燃儿会死于与太子相争,李恒才是这天下之主,我知道梦是当不得真的,但是这天下都是向着太子的。燃儿是有多大能耐,才能逆了这天意。”
这场争端,本不该将嘤嘤牵扯其中。
若是没有这桩赐婚,江家会坚定不移的站在太子一侧,嘤嘤也会有个安稳的人生。
江嘤嘤刚从殿中走出来的时候,还有些不知今昔是何夕。她一抬首就看见站在殿阶之下,挺拔如松的熟悉身影,忧心的向她看来。
是李燃。
江嘤嘤走了上前去,攥住了他伸过来的手。
好冷啊。
宫人们点着华灯在不远处站成了一排,灯光隐隐绰绰的看不真切。
宁贵妃还是走了,皇帝一下子仿佛就从一个正值壮年之人,一下子迈入了暮年。
李燃暂时不用离京了,要处理宁贵妃的后世。
彼时江嘤嘤还不明白,宁贵妃所说的,她和李燃都会没事是什么意思。
只是在见到陛下之时,江嘤嘤恍然察觉到,他看向李燃的视线,与往日好似有些不同了,眼神不复从前的锐利,变得苍老,更多了几分复杂的舐犊之情。
李燃却并未察觉到,仍然一力抵抗朝中老臣以及太子党的反对,坚持上折子请求陛下废中宫皇后之位。
皇帝回绝了,从始至终,就没有废除皇后的选项。
江嘤嘤知道,皇帝是想等个时机,让皇后顺理成章的“病逝”,这样才不会妨碍到太子。
含露宫一下子空寂了许多,宫婢内侍们皆身着素服,神色悲戚。
正常供奉着宁贵妃的灵位,宫人们打扫的分外仔细。
香炉中供奉的是价值千金的沉香,却扰得人分外心闷。
皇帝在寒露宫宁贵妃寝殿外站了许久,想要进去,却又有一股不知名为什么的恐惧弥漫在心底,让他久久不敢进去。
江嘤嘤站在旁侧冷眼看着,一边的向蓉却满目泪痕的端出来一盘糕点,看向陛下,声音哽咽句句陈情:“上次陛下说想要吃的,娘娘特意为陛下亲手所做,可惜娘娘再也无法看着陛下食下了。”
黑檀木托盘中,白瓷桃花碟托着几块雕琢的分来精细生动的花瓣状糕点,只是看上去放了许久,已经不新鲜了。
皇帝拿起了其中一块晶莹的糕点,阳光有些暖,映照在他身上,却叫江嘤嘤看见他鬓角反射的银丝的光。
他好像真的很痛苦,江嘤嘤想起从前宁贵妃在的时候,他来寻宁贵妃时候威严庄重的帝王样子,明明还是去年的事情,却仿佛如同度过了几个春秋一般。
真好,但是这点痛苦又算得上什么呢?
宁贵妃这些年所受的苦难,不都是他带来的吗?
向蓉看到陛下想要用这些糕点,赶忙悲伤的提醒:“这些糕点已经放了有一日了,吃坏了陛下的身体,就不好了。”
可是皇帝如今又哪里会在意这些呢,他今后就算再来此处,也见不到宁贵妃了,这是他最后一次吃她亲手做的糕点,莫说只放了一日,便是十日也是吃得的。
“燃儿呢?”皇帝问。
向蓉答:“一直守在娘娘灵前,水米未进。”
皇帝道:“让膳房做些吃的送过去,让他用完好好休息,莫要一直守着,就说是朕的命令。”
向蓉恭敬应了是,就退下了。
江嘤嘤恍然有些明白了他的转变,宁贵妃去了他是真的心痛,悲伤无处宣泄,无人理解,而如今只有李燃是与他共同承担着这份悲伤的。
也是这份共情,让他终于意识到,李燃,也是他的儿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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