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植民拿着毡帽,回店,掩门,半缕夕照从门缝透过来,映得屋里一片枯寂。想起夏日光景,他还与徐小姐在屋檐下同吃同住,如今蓦然回望,只剩茕茕孤影。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送徐小姐去西洋留学,也算圆她夙愿,成人之美。顾植民长叹一声,躺在木板床上,徐徐将深情收到心底。
“掌柜的,开门哇!”
扣门声嘭嘭传来,果然是陈土根在屋外呼喊。顾植民哭笑不得,只好拖着疲乏的步履,爬起来将闩子抽开,一把推开门扇。
顾植民一怔,他揉揉眼睛。
又揉揉眼睛。
他晓得自己是在做梦,就像反复望见夜空中百鸟齐飞,百雀翱翔的那种梦。但梦境太美,如春风,如清水,如柔纱,他舍不得唤醒自己。
因为在这梦里,徐小姐穿着小洋服,拎着行李箱,就站在门外,她背后是暖暖的夕阳,还有遥迢天际似锦的晚霞。她正笑着打量他。
顾植民恍惚觉得自己还躺在硬邦邦木板床上,两行热泪从眼角淌下来,模糊了双眼,他想擦去眼泪,想更看清楚这残阳返影般的幻梦,但徐小姐也伸出细润的手,温柔地帮他拭去泪滴。
“喂!”她假作愠恼嗔怪一声,
这梦境如此真实,顾植民但觉庄生化蝶,甚至拎不清自己究竟是站在米店门前,还是躺在木板床上。
这时,他看见陈土根从旁里跳出来,欣喜不已高声唤他:“掌柜的!我回家走到电车站,正撞见徐小姐风尘仆仆下车,便将她护送过来!侬还在发什么傻,做什么呆?!还不快些叫人进屋休息!”
顾植民仍不信这梦是真的,方欲掐自己一把,却见徐小姐牵起他的手,拎着行李箱,径直走进门,大大方方坐在她夏天常坐的柜台里,拍着台面喊。
“你们还愣什么?有没有现成茶水!我又累又渴!”
“有有!”陈土根见掌柜发傻,赶紧跑去后屋寻茶。顾植民看着徐小姐望自己微笑,恍恍惚惚走上前,坐在她对面,依旧不信美梦成真。
“你——不应该在法国邮轮上么?”
“啊呀,忽然不想去巴黎了,上海多好,是不是?”
“可你……如何能在半路下船?”
“你是不是傻?我在十六铺码头上乘的是小江轮,到杨树浦换法国邮轮时才下船的。”
“那你……从杨树浦赶过来?”
“对啊!不然为何耽搁到黄昏才能见到你?”
顾植民鼻子一酸,徐小姐未讲半个字甜言蜜语,但他的热泪却像决堤般满面倾流。徐小姐笑着站起身,抓起他的手,摇晃着,安慰道:“何苦伤心成这样?”
“不是伤心,是高兴——不走了吗?”
“不走了。”
“要留在上海?”
徐小姐摇摇头,又笑。
“你在哪里,我便留在哪里。”
陈土根慌手慌脚泡好茶,端着茶壶茶碗从后屋赶出来,却又蹑手蹑脚退了回去。因为他看见顾植民和徐小姐相拥在一起,拥得那样紧,那样深,好似今生今世也不会分离。
他不忍心打扰历尽艰辛、终得团圆的两个人。只将茶轻轻放在桌上,从后院转上大街。
租界的路灯次第亮起,远处的枪声也渐渐稀疏。路边加印的晚报墨迹还香,报纸头版印刷的标题上,华界各区均已被起义工人占领,唯有北站水埠停车场那里还在激战不休,顾植民不曾想到,当初他需要多么幸运,才能在枪林弹雨中寻到徐小姐,才能将她平安护送出鏖兵的战场。
徐小姐也不曾想到,她本要乘坐的邮轮行驶到复兴岛时被流炮误击,死伤二十余人——爱情给了两人勇气和决心,也带给他们平安与幸运。
但顾植民仍不得喘息,他带徐小姐连夜赶到书局。小董在店里看守,望见徐小姐,连忙笑着拱手行礼。
“徐小姐,久违了。”
“‘仝公子’,久违了——还要多谢董先生仗义相助,不然植民与表哥也寻不到讲北方官话如此好的人。”
原来当初顾植民思索,想借相亲名义,约徐小姐出来筹划,思来想去才记起小董这个北京人氏。
北方路远,徐家人打探消息更难。小董又满口北京话,常年在书局耳濡目染,自有一番读书人的气息,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没想到小董将满族阔公子演得入木三分,直将徐靖庵耍得团团转,否则徐小姐脱身绝不会如此顺利。
顾植民借书局电话打给袁焕侠,告知徐小姐留在上海的事。袁焕侠刚得到邮轮中炮的消息,正在担忧,闻听不禁大喜。徐小姐又问父母境况,才得知他们被起义工人搭救,已经转移到平安的处所。
逢凶化吉,大事底定。顾植民忽然又想起与姐姐失散时的情形,当年同是在河边,同是在船闸旁,同是战火弥漫,流弹横飞。他当年失去了姐姐,但今天救下了爱人,也破除了心头常年萦绕的梦魇。两人四目相对,心中激荡不已。
“我有一个想法!”他俩同时开口。
徐小姐微微一笑,让顾植民先讲,顾植民便郑重说道:“侬晓得,我的初心是要做天下姊妹都能使得上的雪花膏,为弘扬国货做一份贡献。这个梦想很大,很难,注定会遇到无数繁难,也有可能会失败,但我必会矢志不渝,一往无前……侬愿意和我一直走下去吗?”
“有何不可?”徐小姐冲他嫣然一笑,“你我因香粉香膏结缘,因香粉香膏相聚,以此为终身事业,正是我心中所愿!”
“好,我们一定要矢勤矢智,做堂堂正正、名扬四海的国货!”
顾植民郑重许下诺言,两人牵着手,安安稳稳走在大街上,他并不知道,就在这个春天,上海滩又一个时代即将揭开序幕,而他们的命运也将被历史裹挟,在浪奔浪流里沉浮播迁。
第三十章 心魔
这一年仲春,战火方熄的上海滩又遭遇一轮血洗。工人们流血流汗,力助北伐军赶走了北洋军,却没想到唱着“打倒军阀,出列强”的北伐军甫进上海,便联系绅商,勾结黑帮,掉转枪口,屠戮工人,摇身一变成了新军阀。
而租界之内依然如故。有徐小姐在,顾植民便向殷老板辞去了米店的差事,两人本想赊下袁焕侠办化学社剩余的产品、机器,先寄居在袁府楼顶一处小阁子里,再另寻个地点,办起自己的营生,结果闸北混战,一场大火将寄存的货物烧毁大半。
袁焕侠心灰意冷,大呼留在上海毫无希望,打算去南洋转转,想做橡胶贸易,于是将化学社烧剩的余存都转赠给两人。
徐小姐也只得与顾植民另作计议,两人清点物品,发现再搭建实验室、生产场已绝无可能,而他们亦无积蓄,只得先卖化学社化妆品余货,权作资本,再图洪猷①。
徐父徐母经过生死一遭,也看穿了有些族人的私利本质,虽还留在徐家花园祖屋居住,却态度鲜明,支持女儿的“自由恋爱”,因此惹了不少族人白眼,生活愈发清苦,自然也无余力帮衬子女。
顾植民只得每日出去售卖没有贴标的化妆品,上海一百来所大中学校已经跑遍,用徐小姐的话讲便是顾客群需求早已饱和,再卖其他人,出货量与利润都难以为继。
严冬渐至,上海滩彻底易主,新到任的张市长虽是行伍出身,但行为演讲却不像以往军阀那等粗鄙,一时间上海滩的实业家与商人大受鼓舞,就连袁焕侠也着了道,从南洋回来后便日日夸国民政府大有可为。
顾植民私下在房里询徐小姐意见,她却不响,只是冷笑。
这日顾植民又背起沉甸甸一包化妆品渡江,准备到浦东去走走看,刚从电气码头下了渡船,便见一队军警穿着新式服装,个个张牙舞爪,押着几个衣衫褴褛的囚犯往张家浜而去。
他觑其中一人眼熟,便随看热闹的人群,仔细一打量,竟是当初带领锡箔厂工人支援车场战事、在新闸桥外曾救他一命的白面书生!
街上人群汹涌,顾植民强挤过来,凑到已满面血污的书生身前,伸手牵他衣袖。书生茫然回望,看样子刚遭遇酷刑折磨,早已认不出他的模样。
“先生!先生!”顾植民鼓起勇气唤他,“你这是犯了什么罪?”
书生淡淡一笑:“兄弟,我没的罪。”
顾植民还要再问,却被前头几个军警发现,以为他是同党,持枪便冲过来。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大手突然伸过来,将他一把拽进人群,然后七转八转,藏进临河的一爿酒馆里。顾植民十分诧异,直到那人徐徐摘下巴拿马帽子——
“植民,你是不想活命了?”
“广胜!怎么是你?”
几年未见,许广胜明显丰润许多,看样子生活也甚好。他叫店家烫一壶姜酒,要几个小菜,拉着他坐在楼上,小酌几杯。
他自称去年在法国巡捕房做包打听时遇到贵人,被绍介到太古洋行做“康白渡”②,今日便是来浦东太古码头查点进口面粉。
“说来是个笑话。植民,你可知赫赫有名的‘太古洋行’怎么来的?却是老板当年在香港见中国人门上常贴着‘大吉’两字,便想借来当公司名字,谁知道洋人不会写中国字,将好端端的‘大吉’画成了‘太古’,于是以讹传讹,延续到今,反倒成了一段佳话——洋人有时候,也可爱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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