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款鹅蛋粉,也积压在这库房里?”
“一共二十五箱,五百匣鹅蛋粉,一件都未卖出去。”
“售价多少?成本几何?”
“定价一元两角,成本实打实要八角,皆是真材实料,一丁点也未含糊。”
“袁先生,承蒙侬看得起,我决心不去先施站台,我要将徐小姐设计出的所有化妆品一件件都卖出去!”
“你……单枪匹马,两手空空,如何卖得动?”
“我试试。”
“你之前可售卖过东西?”
“卖过米面——凡人总会吃米吃面,只要价格合适,有的是顾客盈门。”
“那同卖化妆品大不一样。”
“我晓得大不一样。”
“那你如何售卖?”
“不试如果,怎知如何?”
袁先生愣了片刻,也似被顾植民这番决心触动,他方点点头,道:“也罢,权当死马当活马医,你且随我来。”
他带顾植民进了仓库,指着墙角一摞木箱道:“香粉尽在这里,你且搬十箱去卖,二百匣香粉,能卖回成本价便好。半月内如果卖不出,尽管搬回来便好,不要为难。”
“晓得——袁先生,侬也帮我个小忙,可好?”顾植民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郑重其事交给袁焕侠,“我的千言万语,都在这寸纸里头,若有机会,烦请交给徐小姐。”
米号伙计们正在忙着筛米,见顾植民独自拉着一车货回来,不禁打趣问道:“植民哥,这里从来皆是往外送东西,怎就今天拉回东西?是不是有人籴了米,拿货抵账来的?”
顾植民骂他们一顿,讲了原委,几个伙计你一嘴我一嘴,黄阿大笑道:“植民哥,你可真真把殷老板米号生意做大了,既要卖米,又要卖香粉,依我们看,干脆把香粉掺进米里,就号称是天竺国的巴士麻底香稻,一两卖一两钱,反正本地人也吃不出!”
陈土根一听,走过来骂道:“你懂个鸟?!鹅蛋粉多少钱一两,大米多少钱一两?把香粉当米称着卖,当心赔得裤子都穿不起!”
顾植民脑筋转动,一拍大腿:“此言差矣!为何不能把米和鹅蛋粉一起卖?难道买米的人,就不用香粉?”
陈土根赌气,一抱肩膀,道:“那这‘殷盛元’就不叫‘殷盛元’,改叫‘广生元’①得了!你们假公济私,看如何与殷老板交待?!”
顾植民却不在意,他满心想的是当初对徐小姐的许诺——她做香膏香粉,他做跑街先生,将她设计出的化妆品售卖到大江南北!如今徐小姐受难,还心心念念惦记着他,委托表兄给安排他去先施百货学售卖化妆品。
而他又怎能单独受她恩惠,而忘却两人共同的诺言?他暗暗下定决心,绝不让徐小姐的作品尘封在仓库之内!他要把平生所学亮出来,给徐小姐看,给徐家人看,凭本事打动他们!
顾植民不响,匆匆去密勒路,找到殷老板,将自己计划一讲。殷老板却皱着眉头,叮嘱他道:“我并不反对在米店卖鹅蛋粉,我只是担心这样做毫无效果。植民啊,你这些年名为掌柜,实际上籴米的人都是老主顾,你只管记账、送货、催款而已。当初我开这爿小店,在上海滩闯天下时,吃的苦,遭的罪,受的白眼,这些做生意的坎坷,你可一样都没经受过。你能吃得消,吞得下?”
“老板,只要你同意我借店铺卖香粉,就算有再硬的难处,就算硬到我崩了满嘴牙,也要嚼碎了咽下去!”
“那你去吧,若有难处,再来找我。”
顾植民回到店里,忙完账目,安排完送米收钱的差事,便转到后屋,寻一块木板,将它刨得光溜溜、白净净,又跑去书局,央告小董出马,白漆漆了木板,用红字写上“买米五十斤送正宗国货香白鹅蛋粉一匣连送三日每日三名”的字样,让陈土根挂在门外。
“三十六计,这叫无中生有,用米打广告。”顾植民得意洋洋。
“三言两语,真的会有人动心?”陈土根半信半疑。结果话音刚落,就见“一枝香”来籴大米的堂倌站在木牌前头,左看看,右看看。
“看什么看?快走!你那张猪肝脸,还值得用香粉点缀?”
陈土根挥手赶人,没想到“一枝香”堂倌却嘿嘿一笑,放下板车,朝店里嚷道:“掌柜的,明天真能买米送鹅蛋粉?”
“那你要早些来,还得买够数!”
堂倌一听,把手里的板车咣当一放,道:“那我退了货,明早赶第一个来——家里婆娘天天念叨‘香粉相逢’,念得阿拉脑壳疼,我定要抢到手,好回家哄她开心!”
陈土根只好骂骂咧咧,帮堂倌把装车的大米搬下去,回头看见顾植民呵呵直笑,还问他:“你看,是不是有人动心?”
陈土根气得直跺脚:“掌柜的,是有人了动心,可我动的却是手!你纯属无事作妖,浪费我体力!”
第二十二章 亏本
这是一家日晖港边的小酒馆。说是酒馆,其实只是个巴掌大小的屋子,屋里只能容下一个柜台,两张方桌上挤满黝黑干瘦的男人,不声不响默默喝着酒,大略是附近厂里下工的人。
小皮匠只好带顾植民坐在屋外竹凳上,支起一张桌面,把下酒菜每样叫来一碟,两人就着日晖港的煤烟和腥气,先碰了一杯浓厚的绍兴老酒。
“顾先生,依我看,侬那个卖米做广告的法子,理应无甚效果。”
“哦?怎讲?”
“到米号买米的主顾,可不都是拉货的脚夫和挑夫。”
“你讲得有道理。”
“所以?”
“所以我连送三日,送出去九匣香粉,净赔七元两角,最后——”
……
第四天大清早,顾植民刚爬起床,就听门外阵阵喧哗,打开门一看,竟是二三十个陌生大汉堵在门口,嚷嚷着要买米。
“买米买米!”
“你们是……”
“我是沧洲饭店的!”
“我是法华厂的!大清早就往这边跑,跑了二十里路,别家米号都不看,专程来殷盛元,赶紧卖给我们米!”
“今天送几盒鹅蛋粉?我们排后面的,可还轮得到?厂里的林妹子听姊妹讲了,这里送的粉又香又细,还不要钱,非央告我来抢不可!”
顾植民哭笑不得,原来这些人都是给饭店、工厂籴米的人,大概是闻听有便宜占,所以不辞路远劳苦,特意跑来买米——如今鹅蛋粉一樽都没卖出去,倒是帮殷老板打响了名号,如今送粉三天的时间已过,但眼下几十个大汉堵在门口,如果没有一点说法,那肯定闹得地覆天翻。
“诸位,诸位!”顾植民皱紧眉头,放声高呼,“我们这里买米送粉,每日三人,只送三天,如今已是第四天……”
话音未落,就听门前群情激奋,把来上工的黄阿大和陈土根吓得远远躲着,不敢近前。顾植民清清嗓子,又喊:“诸位!念今天许多兄弟风尘仆仆赶过来,我们就再多送一天!”
“还是送三个人?那我们排后边的如何交待?!”
“排后边也不要紧!就像这位兄弟讲的,我家的香粉,用的尽是真材实料——还有从墨西哥国舶来的梵尼兰草!后边的兄弟,我只成本价卖你们,只要九角钱!”
“什么?还要钱?!”
“兄弟,这样上等货的香粉只卖九角钱啊!侬去先施百货、去广生行窥窥,那里的上等鹅蛋粉都是一元五角起卖!侬买了这粉,送人也体面,就算不送人,转手一个银元也有人要。左右都不亏啊!”
人群里一阵嘀咕,有几个人骂着怏怏离开,但也有十来个留在那里,翻着衣衫凑钱。
“他讲话在理,女人欢喜这些粉粉膏膏,留着送婆娘,轧朋友①,都拿得出手的。”
“无名无姓的粉粉,不会搽坏脸蛋吧?”
“放心!我娘舅家的表嫂的妯娌的外甥侄女用过两天,说好得不得了的!”
片刻过后,黄阿大、陈土根乐呵呵给人称米,顾植民坐在柜台里,一边收钱,一边郑重其事将鹅蛋粉递到一双双粗糙的手里,抬头看见有个红脸汉子畏畏葸葸坠在队尾,便故意等众人散了,朝他招手。
“先生,我也想买鹅蛋粉,但身上只有七个角子……”
“那我悄悄卖给你,覅②与他人讲。”
汉子大喜过望,从口袋里掏出几个脏兮兮的铜板递上去,千恩万谢,像珍宝似的将鹅蛋粉揣进口袋,挑着米开开心心出了门。顾植民望着他的背影,想起自己初到上海时,也曾为一匣香粉、一樽雪花膏而翘盼欣喜,不禁感慨万千。
第四天盘点存货,共送出十二匣粉,卖掉十一匣。高兴一天之后拨弄算盘,净赔八元七角,亏空越来越大。
“别气馁,今天已经打出名声,明日一早,会有更多人来买。”顾植民自信十足。
然而次日,顾植民清早开门,门外冷冷清清,并没有一个人。
……
小皮匠听得发愣:“我本认为挑夫脚工,就不会买什么鹅蛋粉。可明明前一日卖得很好,下一日又没人来,这是何种缘故?”
“道理很简单。前一日他们误以为店里送鹅蛋粉,于是挥汗如雨老远跑来,若再空手回去,那便是白白劳动脚力,岂不亏欠自己?而他们得知不再送粉后,何苦还要伤筋动骨,跑来米号买什么劳什子鹅蛋粉呢?——那些糙汉子,本就不是鹅蛋粉的主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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