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长公主年过半百, 眼尾几道鱼尾纹深浅不一, 闻言说道:“本宫一把老骨头了,纵使想下球场, 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任云霏面露不赞同的神色:“那云霏也已韶光不再, 许久未来球场了, 着实手生。”
“你这孩子倒是一如既往的谦逊, ”大长公主打量了一眼任云霏的脸色,不由略微恍神,想起了她那东宫侄儿,她面色不显地说道,“平日里若是想消磨闲暇时光,大可以叫上三五闺中好友过来北苑玩。”
任云霏笑着说道:“倒也没那么僻嗜,云霏只不过想着大长公主难得回京暂住,想邀您出来一聚。”
大长公主笑道:“本宫不日就要离京了。”
任云霏挽留,问道:“不再多住个半月?”
大长公主摇摇头。如今京内皇家冷清,整个太极宫都毫无人烟气似的,她除了同昔日的几个京中老友叙个旧,再留下去也无多大的趣味。
大长公主端起茶盏,余光瞥了一眼坐在一旁垂眸喝茶的任云霏。
自从去岁宫变后,很多人事都早已物是人非,就比如她身侧这位曾经风光无限的太子妃,若非青盛帝晚年的东宫之变,如今这个落落大方的年轻女子必已入主中宫、执掌凤印,成了举国上下女子的表率。
在大长公主看来,太子妃任云霏自是京中女子中最为优秀的一个,而她的太子侄儿楚承宇也自小资质过人,但……有些事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如今在位的陛下,能耐上显然也不居人后。
想到这里,大长公主心中一软,便朝任云霏说道:“你若在东宫偶感清闲,大可以邀后宫中几个殿里的人相玩,你们之间年龄相仿,就算还不够相熟,聚上几回必是能热络起来。”
任云霏眨了眨眼,嘴角勾出一道腼腆的浅笑:“谢大长公主的美意,不如……趁您还未离京,云霏不才,携几位一道给您办个践行私宴?”
“成吧,”大长公主说道,“宴席倒是不必了。至于后宫几殿的人,本宫替你牵个头,”大长公主一想到如今后宫那些个的,必也是终日里无所事事般过日子,便觉得十分合适,“叫上她们一同来北苑玩玩。”
任云霏受宠若惊般地谢道:“云霏感激不尽。说起来,球场离裴妹妹的紫云阁不远,稍后我……”
一阵金铃声响起。
球场入口处的华盖马车内走下一道锦衣身影,于在场众宫人的垂首行礼中,楚承宇走上前来,向大长公主问安后,随口同二人说道:“在聊些何事?”
他笑着问任云霏:“今日玩得可好?”
大长公主掩帕笑道:“承宇倒是个顾妻的,瞧,亲自过来接云霏回去。”
起身的任云霏面露羞怯,同楚承宇回道:“妾身想趁大长公主离京前,再多陪陪她。”
楚承宇点点头:“太子妃替我向姑母尽孝,是我的福气。”
大长公主听了他的自称后,闪了闪目光。尔后倒也没再多的反应。
……
转日大长公主就爽快地派人将事情办妥了。
后宫各殿纷纷收到了大长公主托尚服局送来的胡服。
咸池殿内,刚送司衣司宫人出门的团儿回来后,满脸欢喜地对咸毓说道:“美人,大长公主托尚服局送来的这两套胡服真好看,美人快换上试试?”
咸毓坐在桌案前,手托腮看着衣裳,兴致不显。
她先是犹豫了片刻,终究是不想驳了团儿的好意,拿过衣裳起身说道:“行吧,我换给你看看。”
古装到底是比现代装繁复,就算是以贴身轻便著称的胡服,咸毓也是靠团儿搭把手才穿明白了。
她也是第一次穿胡服,远远地站在铜镜前,就照出了个大概的模样,反应也没一旁大赞好看的团儿热烈。
可是,衣裳虽穿着相较舒服,咸毓的表态却仍然是——不去。
“啊……”团儿满脸遗憾,“美人真的不愿去北苑球场玩吗?”
咸毓也不好意思说她就是因为太懒了。
跑出门多麻烦的事。她懒得麻烦。
想了想,咸毓终于想出了一个说得上来的理由:“还记得前不久我们出门时,殿里不就遭了贼嘛,因此我们还是不出门了吧。”
她这殿被人惦记着不假。比如说前晚登门的酷盖,大晚上还非要拉着她去正殿探险。
而且说实话,比起出门,咸毓倒是宁愿瘫在她自己这里等着别人过来。
只不过那酷盖也没说下次是什么时候来……对啊,咸毓一想,要是下次酷盖偷偷过来了,而她那时如果出门去那个什么球场了,那不就错过了嘛。
团儿纠结道:“可是,传话的人说,是大长公主亲自点的美人你们几人。”
咸毓奇怪道:“为什么呀?”
她觉得宫里那么多嫔妃,她这个边角料怎么就被选中了?
难道是别的高位妃子负责坐着观看,然后她这种末尾的小角色在场内给人表演?这简直像是过年硬着头皮给长辈才艺表演似的了。
团儿自然也不知,她更担忧的是,这回或许就不如上回春日宴那般,美人说不去就能不去了。
她们后来也听说,上回春日宴恰巧相思殿病了的甄才人也未去赴宴。
团儿看着低头观赏自己身上衣裳的经美人,心下叹了一口气,她眼瞧着美人她毫无忧虑的样子,一时也不想直言了。
知道经美人也是个有主见的人,团儿只能委婉劝道:“美人要不先问问朱宝林去不去?”
这样美人就能有个伴。
咸毓确实没多虑,点头道:“好呀。”
走个形式,反正她不去。
少了她一个肯定看不出来。
*
晚间楚蔽难得手头一时空隙,万良请了医官过来给他把平安脉。
万良近日来总是唠叨他过于操劳,楚蔽便由着他动辄请医官过来。
谨小慎微的医官进了两仪殿内,拘谨地行礼后,提着药箱走过来,低头为楚蔽诊脉。
楚蔽伸出左手,由着医官把脉,右手捏着宗卷,侧首看着上头简短的几句记载。
他随口同一旁的万良说道:“乍一眼瞧起来也没什么差错?”
万良瞧了一眼还在诊脉的外人,低声应道:“陛下若觉得无事,便是无事。”
那医官本就小心谨慎着,一听头顶上方的交谈,一时诊脉的手都颤了一下。
楚蔽侧过眼看来,沉声问道:“怎么?难道有事?”
医官被他不明不白的一问,更是不知该回有事还是没事了。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一旁的万良见到后,就说道:“不如先写个方子呈上来瞧瞧。”
医官连连应是。
楚蔽的身子骨有没有事,他自己当然是清楚的。连万良也知晓他只不过是平日里不好好歇息,睡得太少了。
医官呈了一副安神汤的药帖,万良接过来拿给楚蔽看。
楚蔽扫了一眼,淡淡地问下首:“安神汤里加‘鹿血’?你师承何处?”
一旁的万良眼皮一跳,无奈地也凑过来瞧纸上写的方子。
就算论药理他一个内侍只是门外汉,但也瞧出来了,这哪是正儿八经的安神汤?
明看着就是打着安神汤的名号,实则在给陛下壮补。
万良瞪了一眼低着头光顾着惶恐的医官。
得了,他本盼着陛下能歇个好觉。只能说是他过于操心了。
只因陛下身上的某些个伪装的名声宣扬得过于深入人心,导致眼下弄得哭笑不得。
说起来也是先前骗众人骗久了,弄得几个司药如今见了陛下身边的万内侍就惶恐无措。
毕竟不良于行有拐有椅,这不能……人道那就回天乏术了,神医在世也爱莫能助的事,可在太极宫当值的必是得为天子之康健肝脑涂地,所以回回只能硬着头皮面圣。
只不过眼下的医官至此都还没反应过来,今日的陛下和万内侍并未又来往常那一出、之前那隔三差五下令死马当活马医的为难他等。
楚蔽倒也不在意,就此叫医官下去罢了。
他接着同万良聊了起来,修长地手指点了点桌案上卷宗的字,说道:“你有何看法?”
没了外人,万良直言道:“查出来的消息便是如此,翼州定襄郡郡守,为人出了名的刚直,私下确是好诗文。若为官之前曾于一处教书,倒也说得过去?”
楚蔽神色不明:“还有呢?”
万良接着回道:“奴婢能看出来的,陛下自然早已看出来了——据传这定襄郡郡守能文能武,也算是个人才,可性情刚直必是容易得罪人,自己膝下的独女被选送进京参选代帝的选秀,看起来像是教人摆了一道、吃了暗亏?”
有意查了后,明眼人就瞧得出来,若非如此,如今这宫里可能都无经美人这个人。演进至此,只能说是意料之外又有迹可寻。
本朝的地方官都是规定外地人迁任,查出来那经郡守亦是刚上任定襄郡没一年,许是因刚正不阿的性情得罪了什么人,稀里糊涂地没能留独女嫁得近些。除非人家是有意搏一把,专程送女儿进京参选年迈代帝的秀女?但只需瞧后者那除了容貌就无一长处的情形,几乎是不可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