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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长乐也去了院外,少年默默地放下帘布,之后才缓缓转回身来,望向白素。
“等什么?还不过来。”
少年的脸隐没在帘布的暗影里,看不清楚……但从方才的一言不发和闷闷的声音里,还是能感觉到他的不乐意。
风从窗风微微地渗入,窗帘起起伏伏。
屋内安安静静,没有声响。
白素突然就觉得……她太恶劣了。
从头到尾,都无比的恶劣。
虽然在她看来,这只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但段长川是这个时代的人,他深居高位却又处处掣肘。
而被一个刚刚娶到的女人以功劳要挟,要给她一个孩子……这怕是要成为他成为帝王以来最屈辱的时刻。
她不想这样……
这也并不好笑。
所以,在少年已经坐到床边,摸上自己衣领的时候,白素三两步就走了过去,单手按住了他的手。
沉声说:“段长川,别这样,我说着玩的。”
少年低头,无力地垂了胳膊。
小半张脸都隐没在了阴影里。
他不说话,白素无奈叹气:“不喜欢的事,就不要做,段长川,你是皇帝,你收服别人的手段有很多,别勉强自己做任何不喜欢的事。”
少年这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朕……其实也没有喜欢的事。”
声音里,满是茫然。
他自小生活在宫里,六岁便失去了最疼爱他的父皇。
小小的年纪便担负起一整个天下的重任,周旋在各方人马之中。
本该成为助力的母后,懦弱又胆小。
本该极力辅佐他的,却又撒手人寰。原本誓死效忠的,转头又变了嘴脸。
都说这深宫是锁住嫔妃的牢笼,对于段长川来说又何尝不是呢?
所以他说,他没有喜欢的事……
“朕想做一个明君,守好父皇的江山,不让他失望。待百年之后,到了下面,他会……夸夸我。”
年少的天子,纵然独自撑过这一十二载的光阴,最想要的,仍然是父亲可以抱抱他,再夸一夸。
白素半蹲下身子,抬手摸在他的脸颊。
“他会的,你现在已经是个明君了。能屈能伸,敢作敢为,不妄自尊大,又能明辨是非,已经很厉害了。”
“长川,你是我见过最好的皇帝。”
绞尽脑汁地安慰,讲到最后一句了,少年的表情这才有一些些的回暖,别扭地偏了偏头,说:“乱哄朕吧,你一共也只见过朕这一个皇帝。”
白素弯弯唇角,发出一声气音的笑:“那不是正说明我没撒谎?”
“你是没有撒谎,但你哄朕。”
白素捏捏他的脸蛋:“是啊……开了个玩笑把人逗得快要哭了,可不要哄回来吗?”
少年脸上一红,小声抱怨:“油嘴滑舌。”
第18章 在阑珊处(2)
少年的皮肤原本就白,稍稍泛一点红都和果冻似的。
尤其那副明明羞到了,却还要维持着帝王尊严、硬要挺着身板的样子,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子执拗的可爱。
白素望了他好一会。
直到……
听见少年肚子响起咕噜噜的一声。
两人都是一愣。
望着小朋友越来越红的耳朵,这才反应过来,他大概是饿了。
“中午没吃饭吗?”她轻声问。
少年点点头:“嗯……早朝因为戎武将军的事,耽搁了许久。下了早朝后,又叫了许多重臣商议对策,大家各有自己的坚持,互相论着论着,就过了午时。”
白素也是无奈:“那你没下个令,让大家先吃饭,等吃完再议啊?”
“朝中重臣都心系百姓与将军,急急议政,连饭都顾不得吃,朕……朕自当也要以身作则,不可以例外。夫子说,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才是爱民如子的好皇帝。”
年少的帝王,满打满算也才刚刚十八。
若是放在白素的世界,也只是个中学生,正是阳光的年纪。
如今,同样的一十八岁,段长川却要背负起整个国家的存亡、所有百姓的生死。
白素牵起他的手,柔声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确实没有错,身为这个国家的最高掌权者,心系百姓疾苦、心系天下安定,才是一位好皇帝。”
她娓娓地说着,少年就目不转睛地朝她回望着,看起来比幼儿园的小朋友还要认真。
一边听着,还一边点头。
乖乖巧巧。
白素极力忍住想要再捏他脸蛋一回的冲动,说:“但是,也得讲一个可持续性发展。”
少年茫然:“可持续?发展?”
白素点头:“是啊,在治国的同时也要护好自己的身体,不然身体垮了,还怎么治国?”
“但是……所有人都没有说饿,朕若是说自己饿了,岂不是……过于娇贵了。”
少年说话声音有些小,像是喊下这一声“饿”就背叛了全国的百姓似的。
白素忍不住发出一声气音的笑,将他牵着从床上起来:“段长川,你本来就是天之骄子,你不娇贵谁娇贵?摄政王吗?他都一把年纪了,有什么好娇贵的?大家没说饿,那是因为你没说饿。你想想,如果皇上和摄政王都没说自己饿呢,他们这些大臣先说饿,那不是显得他们更不懂事。”
少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白素又继续:“大家卯时开始上朝,早膳都是寅时就吃了,那你一直在殿上坐到未时,觉得累不累?”
少年乖巧回答:“很累。”
这回答已经很矜持了。
岂止很累……他怕是又累又困,还得加个饿扁了。
“那你想想朝中那些大臣呢?你正是年少的时候,坐那么久都觉得累了,他们又和人辩论、一会站一会跪的,他们年纪还更大,你觉得他们累不累?”
段长川脱口回应:“他们累死了。”
讲完又发现自己说话太过粗鄙了点,尴尬地咳嗽:“朕不是这个意思……”
白素掩着唇笑:“怕什么,他们本来就是要累死了,就等着你这个皇上发话,放他们吃个饭休息一下呢。你倒好,非要后天下吃饱才开始吃。谁敢在你之前吃啊?本来可以一块吃饱的事,最后大家都饿着,是个什么感觉?”
段长川:“后悔……”
十八岁的小朋友,退去那一身故意伪装起来的帝王气,说起话来,也是非常的实诚。
白素点到为止,小朋友那么聪明,肯定一下子就懂了。
把段长川安置回外间的榻上,之后便径自出门去唤了长乐进来。
投喂……不是,给小朋友开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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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一道道地上来,少年的眼睛也跟着偷偷地瞄。
此处除了白素和长乐之外便没了外人,倒也不用那么遮遮掩掩。
白素直接端了饭碗放到他手里,又给他好好夹了一筷子的菜:“快点吃吧,也没别人。”
少年踟蹰了一会,夹了一筷米饭放进嘴里。
段长川是真的饿狠了,前胸贴后背的,他甚至觉得自己身子都比早上薄了,饿的。
香香的米粒嚼在嘴里,舌尖都浸着甜。
一边吃,白素还一边给他添菜。
糖醋的小排、尖椒炒出来的鸡丁肉,再来一大勺丸子汤浇在饭上……
全是他爱吃的。
“小青菜也得多吃,荤素搭配才营养均衡。”她说。
段长川嘴里塞了许多食物,不能说话。
干脆身体力行地又把青菜塞到嘴里。
“是不是这么吃饭才觉得开心?像你平时那样,一回吃一小口,还没吃饱呢,人先累了。”
“你是皇帝,身上的担子、包袱当然多。但其实,有些时候也不用活的那么累。你觉得饿了就让大家一块吃,你是普通人、大家也都是普通人,不把你自己和别人分开来看,满足了自己,不知不觉就也满足别人了。”
段长川咀嚼的动作一顿。
从鼻尖里发出一声小小的:“嗯。”
来这方小院的路上,风榣就同他说过,说白素是有大智慧的,是个不简单的女子。
当时他还很不以为然,觉得白素一个庶出,又是女人,连字都不认识几个,她会有什么大智慧?
白素在他眼里一直都是:行为粗鄙、不知礼数,甚至还是个“登徒子”。
可经过方才这几番对话,段长川忽然就明白了风榣口中的“不简单的女子”,这句话到底有多重。
“所以,白素你想要什么……”
他嚼着咯吱咯吱的青菜,轻声问。
被对方一句话堵了回来。
她说:“好好吃饭,你这脑袋里除了政事,是不是什么都不想?是排骨不好吃,还是鸡肉不够香?”
说话间,又往他碗里放了好大一块排骨。
段长川怔了怔……
后低头咬了上去,轻声说了句:“谢谢”。
然后在发丝遮挡的地方,悄悄地,弯了弯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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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饭后,风榣就沿着秘道把白素送了回去。
听闻这秘道是由大桐始皇帝建宫时,同一位高人同修的,那高人便是司天监的第一位掌事,也算是云邪他们这一门的祖师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