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当真?”
“唉,自黄巾之乱后,许多族亲四散流离,可怜黄巾之后,又有袁术这等逆贼为乱,阻绝道路……”
“不错,我兄原想要北上去寻几位流散在青州的亲族,可惜呀……”
“她那样容貌不凡,气度出众之人,怎会为黔首出身,早该有人想到的!”
“郎君既受乐陵侯器重,”有人就凑了过来,“必为心腹,可知她曾提起旧事不曾?”
她就没忍住,忽然打了个喷嚏。
诸葛亮忽然抖了抖。
奈何那几位陆逊的族亲还在兴致勃勃絮絮叨叨:
“郎君?郎君?唉,你身后这仆从,生得晦气,动静又全无礼节!在下倒有健仆数十,不如赠予郎君……”
有忍无可忍的声音,自陆逊处响起。
“郎君雅量非常,但依在下浅见,身后捉刀之人,才是真英雄啊。”
第607章
住宿条件很不错。
不知道是陆逊的话起了作用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大家留宿在陆家,她的房间门是诸葛亮卧室旁的一个偏室。虽然是偏室,但有柔软的床榻,有装满热水的铜壶,有擦拭干净的灯盏,有稍稍磨损的草席,以及一张没有花纹的案几。
她简单洗了洗脸和手之后,拉开窗子,发现外面对着一个小小的池塘,有月亮倒映在池塘里,映出池边的一丛修竹。
翻窗出去走走,天地间门一片寂静,只有草虫清鸣。
这么朴素,这么有意境。
更有意境的是,天冷时这几间门屋子是一定不会住人的。
隔壁房间门的诸葛亮还在埋头写什么东西,写得很专心。
她有点好奇,凑到窗边,把脑袋伸进去看时,诸葛亮无意间门听到响动就抬头了。
……已经一米八几的小先生露出了肝胆俱裂脸。
小先生收拾了一下被打翻的笔墨纸砚,又倒了一杯茶递过来。
“将军何故不曾安眠?”
“今天看到那些山越,他们劫掠乡里大概是不假的,”她说,“但我感觉还是很是古怪。”
诸葛亮恍然。
“山越”是一个很复杂的名词。
其中有些曾经是大汉的黔首,因为严苛的赋税劳役而被迫揭竿而起,跟着黄巾一同起义,又在失败后占山为王,成了匪寇;
还有一些则是江东豪强,趁着黄巾之乱招兵买马,也占山为王,成了比匪寇更大一号的匪寇,比如说被孙策干掉的严白虎;
最后一部分“真山越”就是她今日见到的人,他们是江南的原住民,文明程度很差,居住条件很苦,但更苦的是他们当初为了躲避战乱逃进山里,百年之后的世家豪强已经不再将他们视为人类了。
他们既然不算是人,自然也得不到“人”的对待,于是就成了一种可以繁殖,可以驯化,可以驱赶的宝贵财产。每每有世家领着部曲进山将他们驱赶出来再进行捕捉,逮到之后送到自己的田地上,成了比隐户还要隐户的东西。
江东气候温和,田野、河流、丛林,总有许多东西可以采集来填肚子,因此这些山越可以吃得比普通黔首还少,他们的主人也不觉得他们还有礼义廉耻,因此连衣服也不用穿,就这么绑在田里,一代代地为自己干活。
江东孙氏父子打头阵,世家紧紧跟随,在清剿山越这件事上达成了一致。
“他们也可以用这些人补充兵力。”她说。
诸葛亮细想了一会儿,“不错,只是吴越之人,成在越,败亦在越。”
她缓慢地眨眨眼,收到暗示的小先生立刻解释了一下。
“此间门分明是卑湿下郡,却因有许多山越可以整合,生出许多兵力与农人,因此若真心要与大汉抗衡,急切间门的确难图。”
“但是?”她赶紧问。
“但吴郡世家待越人如寇仇,山越岂会真心为他们效死?”诸葛亮说道,“这样的军队,若无制衡,顷刻便化为散沙,不足与将军为敌。”
她摸摸下巴,很是佩服地点点头,又问了一个新的问题。
“那先生不睡觉,是在写什么呢?”
诸葛亮看看被墨糊了一半的纸,脸上浮现出无可奈何的神气。
“这里将来总是要归朝廷治理,山越事上,若我能有一言一策于朝廷,亦不算白来一场,”他说,“总不能由得豪强继续这般。”
她想了一会儿,“将来是将来,现在劝说他们没有用吗?”
小先生拱拱手,“人微言轻,若是现在,在下来说,不成,将军来说,可以。”
……冷场了。
好像有猫头鹰在外面叫了两声。
“我只是个侍卫。”她说。
“但将军是他们的宗亲。”诸葛亮一脸诚恳。
天亮了。
有孙权的使者进了吴城,表示吴侯受了朝廷的印绶,还得斋戒沐浴几日才能出来见客。
姿态摆得有点高,她腹诽道。
有声音悄悄在她脑子里响起。
【如果那个人的态度高傲到不正常,通常意味着两种情况。】
【哪两种?】
【他有强援。】
【他肯定没有,】她很确定地表示,【他可能的强援都被我们打服了。】
【……或者他的内部出现了很严重的问题,令他必须用这种拙劣的方式欲盖弥彰。】
没有回应。
过了一会儿,那个声音又悄悄响起了。
【我感受不到你在沉思,】它的语气很尖酸,【你那可悲的头脑已经退化了吗?】
【差不多吧,这里没我什么事,主公就是喊我出来散心的,】她的目光追逐着墙外一缕香气而去,【我闻到河蟹的香味了,你懂得怎么抓螃蟹吗?】
……黑刃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问你呢?你总不能除了反骨之外没长别的东西吧?】
……跟死了似的。
吴侯并不曾斋戒沐浴,当然他也没有花天酒地。
这是个相貌不如其兄,但仍然十分清秀的少年,他最近吃的很少,滴酒不沾,清减得令身边的仆役都感到不安。
他们的不安似乎没有影响到这个少年。
因为他所面对的不安已经充斥了他整个世界。
他的父兄为他留下了太过庞大的遗产,土地、世家、兵马,这些寻常人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对他来说就是某一个下午突然落在他身上的,他甚至不需要伸手,它们自然就被呈到了他的面前。
他像是坐在孤高的玉座上,俯视江东这一大片温暖、丰饶、肥沃的土地,可他只要稍微一低头,想将他的领土细细查看一遍时,那些山川湖泊,那些水田桑树,忽然都变成了一只只手。
有些手是瘦骨嶙峋的,有些手是肥肥胖胖的,还有些手是用铁铸成的,上面有铁锈一样的痕迹。
它们努力地伸向他,向他祈求,向他索要,他必须满足它们!
他必须满足它们!
哪怕他只有一身血肉!
哪怕他只是个不足二十岁的孩子!
孙权一次次从这种噩梦中惊醒,醒来时总会在一张温暖柔软的卧榻里,身边也许有父兄为他选定的既贤且美的妻子,也许只有仆役在门外走动的声音,但那总归是他所熟悉的。
他可以坐起来深呼吸一口气,可以同妻子温言软语几句,或者要求仆役为他倒一杯水,让他慢慢冷静下来。
可是只要这个穿着中衣的少年推开窗子,看一看窗外的天地,那一只只手就又回来了。
它们就在他的眼前,时时刻刻,像是要用力扼住他的喉咙。
即使他再一次深吸一口气,那种窒息感始终不会消失。
江东本地世家想要什么,南下来江东避难的世家要什么,追随父兄的武将们又要什么。
朝廷要什么,刘备要什么。
他能给出什么,他还能剩什么。
有人在嘀嘀咕咕。
有人不小心一个趔趄。
有人从嘀嘀咕咕变成了小声的骂骂咧咧。
幽冀之地的士兵还要套着好几层的衣服在残雪与鲜血混成泥泞里打滚,吴地的士人已经是中衣曲裾两件套了。
但中午的太阳还是很晒,晒得他们要悄悄用细布帕子擦一擦额头上的汗。
这样的天气适合坐在林中的亭子里,听一位容貌或许没那么美,但手法很高明的乐人弹弹琴,也可以坐在溪流边,任由仆役搭起一个小小的帘帐,自己就坐在阴影里,悠闲自得的垂钓。
当然他们还有许多种消遣暮春的方式,但无论哪一种都比现在要好。
刘备派来的那个使者表示要出去走走,伯言相陪,大家听说之后,觉得那一定是出游踏青啊,吟诗作赋啊,顺便拉一拉关系,刷一刷感情啊,最关键的是,怎么样能搭上和陆廉的那条线!
这个琅琊诸葛氏的小先生狡猾狡猾地!问起别的还罢了,只要一问起陆廉,他就不回答了,不仅不回答,还在那里咯咯咯地笑!笑得他们心里发毛!
要是他早点承诺为他们修书一封给乐陵侯,他们哪里至于跟着他一路走到这里来!
这!方圆十里连棵像样点儿的大树都没有!
无穷的水田,田埂,水田,田埂。站在田边,有风吹过,混杂着热烘烘,湿漉漉的气息,与扭曲的水田搅拌在一起,融化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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