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广陵太守已经来了,是她挺有印象的钟演,世家出身,性情温和而精明,对百姓们也不错,城内一片繁华,百姓们也都安居乐业。
但当她坐在小摊的席子上,就着豆腐脑吃一块肉饼时,为她添豆腐脑的小贩问她:
“郎君是从下邳来的?”
她捧着碗点点头。
“郎君可听说过我们使君的消息么?”
她愣了一会儿,“你们使君不是好端端在郡府里吗?”
小贩手里拎着个勺子,恍惚了一下。
“郎君说的是太守,小人说的是陈元龙使君,他领兵北上,去援刘玄德啦!”他问道,“现在仗也打完了,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第606章
江东已被孙家平定了,就像兖豫青徐和部分扬州都已经是刘备的地盘,这都是确凿无疑的。
但你在你的地盘内旅行不一定是畅通无虞的。
陆悬鱼很少有这种感触,因为她自从出仕之后,就没怎么单独出过门。
很早以前跟陈登阿兄一起出使过鄄城,但那又是个特例,众所周知,曹老板是个既残暴,又能干,而且控制欲还极强的人,因此兖州境内极少见盗匪。
但江东就是另一种事了。
孙权目下不在丹徒,而在吴郡太湖,因此使者也必须渡江后前往太湖。
这条路看起来就萧条多了。
路两边有水田,形状并不规整,也不是像后世一样修在平坦土地上,而是选了一些不规则的坑洼作为水田,这样的水田无论耕种还是收割自然都十分费力,而且产量看着也很堪忧虑。
诸葛亮看了这种田,就紧紧地皱着眉,好像强迫症犯了。
“田埂呢?”
派来的向导表示:“郎君若往郡中去,自然能见到农人修砌田埂。”
“那为何这里没有?”
“这里有山有林,山越频生袭扰,致使村落荒废,”向导道,“因此人烟稀少。”
诸葛亮坐在车上,认认真真地听完又问,“山越难治否?”
这个问题有点超纲了,向导有些为难地支支吾吾了几声。
小先生又问了一句,“难道郡官不曾归化教导他们?”
向导想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话来。
“郎君会去教导一群猴子吗?”
当他这样嘟嘟囔囔的时候,路边的丛林里忽然刮起了一阵风。
正骑在马上两眼无神的陆悬鱼忽然惊醒了。
有人突然就从丛林里蹦了出来!
这群人看长相是不像猴子的,但衣着与猴子确实差不多。
他们有男有女,男人几乎是赤着身体,女人也不遑多让,躯干多少还包着一块布,光裸的胳膊和双腿双脚都露在外面,有些人脸上有图案,有些人身上有纹身,拎着木棍、石矛、断剑就从丛林里跳了出来!
没等向导吓得大声嚷嚷,随队护送诸葛亮的侍卫们立刻上前,一手环首刀,一手铁盾,结成阵仗,护在了车队前面。
向导深吸了一口气:“何处来的蟊贼,连平原公的使者都敢冒犯!”
山越没有进攻,也没有退却,更没有言语,只是直直地盯着他们看。
双方暂时僵持住了,互相都在谨慎地打量对方。
诸葛亮皱皱眉,似乎想要下车与他们说说话,刚一起身,就被她拦住了。
“还有人。”她说。
小先生疑惑地看了看她,又看看那些山越。
于是在纹身与褴褛间还有一些东西,都清晰地显现出来了。
他们下山并非是前来劫掠,而是逃亡。
那些人的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伤痕,新伤叠着旧伤,最上面的是仓惶逃跑时留下的,头顶的枝条,面前的荆棘,脚下的碎石,都给他们留下了一道又一道细细碎碎的伤口。
他们的脸上在流血,胳膊上在流血,双腿和双脚也在流血。
流了这么多的血,体力已经落了下乘,更何况他们手里拎着的武器已经不能用粗劣形容,因而面对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卫兵,他们几乎是没有任何胜算的。
可他们的脸上一点惧色也没有。
他们睁大了眼睛,像是要将全副气力都用在震慑山下这群陌生人身上——他们不敢畏惧!
可是诸葛亮的神情似乎打动了他们,令他们那决绝而无畏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缝,想要小心翼翼地问几句话时,有箭矢忽然破开空气,打破了短暂的宁静!
一群不着戎服,手持兵刃的士兵呼喝着自山上冲了下来!
“郎君请暂退片刻!奉命清剿山越——”有人在半山腰高声道,“莫伤了你们!”
那些士兵的脚步几乎与他的话语声同样迅捷,片刻之间就像暴雨过后的山洪一般,席卷而下,将那群山越男女淹没了。
距离这座无名小山三十里,修在太湖不远处的就是吴城,有大族陆氏居于其中,听闻诸葛亮是奉了平原公之命去见孙权,执意将他请来一聚。
除了这支车队之外,那些山越男女老幼也被“请来一聚”,都用绳子绑着,一个个串起来,赶着走在车队后面。
负责剿匪的也是一位年轻郎君,姓陆名逊,字伯言,祖父曾为庐江太守,后来不受袁术待见,令孙策来攻打他家,陆家人不得已从庐江搬回了吴郡。
既然与孙策交恶,那他“奉命剿匪”就很奇怪了。
“山越屡屡下山劫掠农人,县令亦不堪其扰,”陆逊这么说道,“实出无奈。”
诸葛亮皱皱眉。
她忽然凑过去,用手拢住嘴,在小先生耳边嘀咕一句。
这行为就有点古怪,引得陆逊侧目,但诸葛亮看看她,看看路两侧,又看看陆逊,还是很坦率地把问题问出来了。
“我这位甲士说,既如此,怎么离吴城越近,路边水田里耕种的山越就越多呢?”
陆逊忽然转头盯着她看了几眼。
“这些断发纹身者,多为闽越遗民,久疏教化,俘虏后将他们充作编户,教导耕种,既可令其始归王化,又能充盈府库。”
她还在消化这个问题,但陆逊又发问了:“这位造士何以匆匆一觑便知他们是山越呢?”
“这个,”她说道,“这个很简单,因为你们不给山越穿衣服。”
平心而论,她这话并不是在阴阳怪气陆逊。
她在军队里待久了,即使大家清一色的戎装,她也能迅速分辨出这些人的出身。
原因挺简单的,那些世家子的铠甲总是更精良,外面披的罩袍做工也是不凡的,甚至有些比较骚包的冀州小郎君会在铠甲上雕花镶宝石,罩袍还要用蜀锦的,金光绚烂,闪瞎人眼。
除了铠甲与罩袍外,头盔可以打磨,腰带可以打磨,靴子可以打磨,战马更可以打磨,反正不用自己动手,他们的外表就永远和老革是不同的。
这位吴郡陆氏出身的郎君穿了一件半旧的甲,擦拭得很干净,上面有已经模糊不清的纹理,看得出是一件父祖传下来的旧物,再看看半旧的头带,褪色的靴子,以及没有任何装饰的铜带钩。
再看看这幽深的宅邸,黑漆的台阶,红漆的门庭,以及衣衫华贵,立在门口处满脸微笑的士人。
陆悬鱼的脑袋转来转去,觉得很是诧异。
小郎君上前同那几名士人行礼讲话,他们都是陆氏一族的叔伯兄弟,这毋庸置疑了。
但就是感觉很不相似。
作为客人,孔明先生自然坐在主人身旁。
陆悬鱼没得坐,但这里也不是江陵,不放心给这么大一个诸葛亮摆在一群陌生人中间,所以还得站后面当布景板。
……真·布景板,因为谁也没有看她,就让她在后面跟橛子似的杵着。
她刚开始觉得有点无聊,但很快啊!很快她就发现,这场酒宴有着不足为外人道的喜感。
比如说这群陆家人都在盯着诸葛亮,亲亲热热地同他聊天。
聊天的内容刚开始是正常的,问问诸葛玄近况如何,问问诸葛亮读什么书,治什么经典,问问剧城的学宫有多少新出炉的见解。
诸葛亮彬彬有礼地一一回答了,期间还将陆康曾经的政绩拿出来夸夸,互相吹捧一下,让陆家人很是开心。
接下来他们就开始打听了,平原公怎么样啊?听说他出身宗室,龙章凤姿,朝中上下无不倾心相交,现在又成功击败了袁绍,哎呀呀呀就像一轮红太阳啊,他们江东士族也很想见一见他,听一听他的声音嘛。
诸葛亮还是很彬彬有礼,夸夸刘备,夸夸天子,夸夸朝中那些有用没用的公卿,再夸夸主人家,长江只能隔绝土地,不能隔绝他们的心啊,现在中原百废待兴,四处都在缺官,像吴郡陆氏这样的高门大族,人才济济,那要是去了下邳,官位肯定大大的有,心动不如行动,赶快啊!
她听得想掏掏耳朵,觉得很有点无聊时,这群人终于开始放大招了。
“我等的确欲拜见平原公,只恨未有时机,说起来郎君可有听闻?”一位山羊胡中年微笑道,“乐陵侯与我家或为同族宗亲啊!”
……诸葛亮握着杯子的手就突然摇晃了一下。
他似乎很想咔咔咔咔将僵硬的脖子转过去,看看她的表情,但他还是撑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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