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夔的手也抖了起来。
范夔的生意越做越大,什么肮脏事都经过见过,手上也沾了许多血腥,他自认是知道“杀人”是怎么回事的,人这种东西,濒临死亡时,总会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劲力,哪怕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也有奋力一搏的力量!何况是他那几名最得意的仆人?他们每一个都是威名在外,善于取人性命的凶恶之徒!
但在这少年面前,他们岂止没有往日的凶神恶煞,简直连个人都不像了!
这少年每一剑,无论前胸后背,都直直地捅进心脏里,这哪里像是在杀人?!
这分明是在杀猪!分明是,拿他的儿郎当做猪猡来屠杀!!!
若是这一战败退,莫说是将来在长安有什么作为,便是这几百里的长安路上,难道还有什么人会瞧得起他吗?!难道他还能保全他的家产,他的妻小吗?!
“尔等,斩了这个贼子!”他嘶吼出声时,心念电转,突然抓住身边几个心腹,“连同东三道上的那些老幼妇孺,一起杀了!”
那黄口小儿既然下了山坡与他们厮杀,必是想护着那一条街上的人,尤其是那个开酒坊的贼妇!
范夔的眼睛渐渐因愤怒而充起了血,他就不信,黄口小儿一人能杀得完他这几十余儿郎,他更不信,那人能护得这一条街周全!
随着那一声嘶吼,少年的目光忽然望了过来。
陆悬鱼生得十分瘦弱寻常,平日里跟在街坊周围,看起来也和和气气,说话办事甚至有些笨拙,冷不丁就会闹点笑话。
因而在此之前,范夔有些不能相信这样一个人竟然会在林中那般干脆利落地杀了他一个得力之人。
但此刻在这一片暴风雨夜里,那少年的眼睛闪起了冰冷的光,那光芒如此之盛,甚至要将他的心也冻结了!
但范夔马上察觉到,那并非他眼中的光,而是他手上那柄长剑所爆发出的雷光!
天地之间似乎都为他那柄长剑上炽盛的雷光照亮!
那个少年弓了一弓腰身,刺目的蓝白雷光如长龙般划破黑夜,穿过几十尺的距离,就这样劈了过来!
他应当求饶,他原本是可以求饶的,他颇有家资,若是捧了金帛厚礼前来,定然能讨得这个小郎君的欢心,他为什么从一开始时,没有选另一条路呢?
那双眼睛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亮如白昼的刀锋也来到了他的面前,范夔很想张一张嘴,发一声求饶。
但他终究也只来得及想一想。
第28章
所谓乌合之众,大概就是范夔这群喽啰现下的表现。
主君授首,这乌泱泱几十号人里,竟然一个为他报仇的忠仆也没有,就这么作鸟兽散了。
……其实这么说也不太准确,倾盆的夜雨中,还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腿抖得跟筛糠似的,却硬撑着不肯走,拿着刀哆哆嗦嗦想要砍她,又砍不下去。
泪水与雨水交织,糊在那张因恐惧和愤怒而扭曲的脸上。
但他最终还是举起了环首刀,嚎叫着向她砍了过来。
“把我父亲的头颅还给我——!”
她身体微微侧过去,这个看起来颇有点营养过剩的年轻人就一头摔在了泥水坑里。
……抬头望望夜空,雨好像有点变小了。
身后的营地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她不需要转过头去,也知道这一场大战早就将街坊们惊醒,一个接一个的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往这边看。
看看坐在地上的这个……这个怎么说呢……并不像是能守住他父亲基业的……这个继承人,咸鱼突然有了一点微妙的既视感。
“你若是想要,还你便是。”她说。
那张除了雨水和泪水,现在还多了许多淤泥的脸上,藏着一分小心翼翼。
“……你不杀我?”
……这话说的,就好像她有多凶神恶煞似的。
“不杀,”她说,“你要是想为父报仇,也尽管来找我。”
这位范家的少东家在一片夜雨声中,撕了衣服上的布,裹了父亲的头,沉默着给她行了个大礼,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走了。
留了一地尸体,这就很尴尬,好在雨渐渐小了许多。
她刚刚弯下腰,准备一个接一个的去收缴那些尸体的武器和身上钱财时,胆大的街坊终于压抑不住好奇心,纷纷从帐篷里跳出来了。
……………………她还从来没在旁人围观下干这个事,整个人都尴尬爆了!汉朝的群众一点隐私观念和分寸感都没有吗!
但是大家伙儿并不尴尬,纷纷在那里品头论足,夸她的说她恩怨分明,行事大有古风;批评她的认为只有千日做贼,那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放过范家那小子早晚有祸患;机智点的跑过来跟她套近乎也想花点钱买把刀防身,不机智的比如阿谦刚准备拿根棍儿捅捅尸体就被他妈拎回去暴打了。
……明明漆黑一片的山坡上,为了围观她剥尸体,这群街坊还特意花了不少功夫,把火堆又点着了。
……听听这个分贝,大概这群人是不准备睡了。
不过在一群胡诌瞎扯的人里,关于这种恶霸地痞,显然厚黑学高手李二比较有心得。
“你们岂会懂得,陆郎君此举大有深意!”
“如何有深意?”
“这贼子平素欺男霸女,不知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祸及子孙才是正理!陆郎君下手虽狠辣了些,”李二那两条浓眉飞了起来,“但是,就该让范家也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
……咦?她转过头去,“我并未想要报复他全家啊。”
李二又飞了飞眉毛,冲她挤挤眼睛,“郎君这手段,才是钝刀切肉呢。”
范夔的营地离这里并不算很远,大概只有几里地而已。
她处理过这些琐碎事,又将尸体丢进沟壑之后,天光也开始渐亮。
远处林间渐渐有了几声鸟叫,薄雾弥漫在这片山林之间。
春天雨后的清晨,幽静无比。
……但走在一脚深一脚浅的泥泞中,就一点都不幽静了。
即使如此,她也要亲眼看一看“钝刀割肉”的含义。
范夔一行人勉强算得上是豪强,营地修整得也比她这边规矩许多。推车与五六个颇能装人的帐篷,围住了装满范夔家当的几架马车,若是这位老东家在时,应当是十分气派的。
但此时这里只能用“人间惨象”来形容。
一片哭叫嘈杂之中,她分辨出了十几个半宿之前见过的熟面孔,那大概是范夔的仆役,还有些她从来没见过的生面孔,都乱哄哄地在满地狼藉之间,大肆搜掠财物!
至于那个抱了父亲头回来的范家大郎,满头满身是血地倒在了马车旁边,从脸上到脖颈处血肉模糊,那种伤口她一时还真是难以分辨出,到底是什么东西咬的,还是用什么锐器剜下来的。
有人为了分赃而和别人打起来,情急时拔了刀子,整袋的粮食也被划开了口子,金黄的粟米散落在泥水里,明晃晃地刺眼。
有幼童在哭,有女人在哀嚎,有人在破口大骂,也有人在狂笑。
这里仿佛变成一场癫狂的饕餮盛宴,所有人都在范夔的尸体上大快朵颐,享用着他妻儿的血肉。
只有几个西凉兵,十分稀罕地并未下场屠掠,而是在一旁倚着树,笑嘻嘻地看着这惨烈场面。
范夔带了几十人来寻她时,陆悬鱼其实并不怎么气愤。
对她来说,杀人就是杀人,未必要愤气填膺。
她总记得自己和旁人有点不同,因此应当格外克制情绪,也格外克制手段。
但她此时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胸腔中的怒火,正在一寸寸地烧起来!
黑刃被她无声无息的拔了出来,她拎着长剑,一步步地走进了营地,步履并不快,但她这样一个异类走过来,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是陆郎君——!”
“陆郎君可是要收走这里的车马?”
“陆郎君今日行侠义事,为雒阳除一大害!”
无论是范夔家的旧仆,还是那些被吸引来的盗匪,都十分乖觉地四散开,甚至见她面色不善,小心地躲到了车马后面,远远地望着她究竟要如何行事。
她走过来细看时,发现范家大郎身边还有个人。
那是个十分瘦弱,衣衫褴褛的男人,花白胡子,看不出什么年龄,见她望了过来,便也看了她一眼。
花白胡子脸色十分平静,平静得几乎有些麻木。
他手中拿着根木棍,纵使她走近,也一刻未停,仍在那里继续用力敲着范夔的头颅。
那颗头颅已经被他敲得有些稀烂了,很难再认得出来。
她环视一圈,才发现营地里除了范夔的家眷、叛主的恶仆、被吸引来的盗匪外,还有第四种人——那些衣衫褴褛的雒阳百姓。
范夔大概也是有街坊邻居的,但是相处得怎么样,看这场面就知道了。
一片混乱中,一名年轻妇人突然自马车里爬了出来,衣不蔽体,满脸伤痕,刚刚尖叫了一声,便被人揪着头发又拖回了马车之中。
她刚刚转头看向那架马车,远处马蹄声一路而至,惊起林中许多飞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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