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当她多走了几步,立在主室的台阶下时,她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这宅邸内的香气并非自花草而出,而是出自这间屋子。
案几后坐着一个年轻士人,头戴束髻冠,身着蓝灰直裾,除却腰间配了一枚玉饰外,周身再无点缀,正在那里专心致志地写着什么。
听到院中的脚步声,他抬起了头,于是那张精雕细琢,美轮美奂,无懈可击的脸,展露在她面前。
……难道半空中有个隐形的灯光师吗?就照着他的脸打?
这人一抬头,整个世界好像都调亮了两度。
顶着那张脸,咸鱼心中升起一个奇怪的念头。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人可以靠脸吃饭,那肯定就是这位了。
不过这个二十余岁的年轻士人现在不打算刷脸,他看了阶下的布衣一眼,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有点尴尬,上台阶到底要不要脱鞋?进屋肯定是要脱鞋的,但是这个长廊呢?
她犹豫了两秒,还是脱鞋上台阶,进了屋子。
至于袜子上有补丁什么的……她连袜子都穿得起,在雒阳的平民阶层里也算个体面人了!出城看看,还有那么多衣不蔽体的老百姓呢!
他看了她一眼,一边翻册子,一边开始同她说话,“你是城南羊屠家的佣工?”
“是。”
“送货来此?”
“是。”
“辛苦了。”
……这什么对话,一个住在城北的贵人喊她进来,总得有点什么理由和目的吧?
“这是小人的本分。”
自带灯光师的美男终于找到了他想找的东西,翻开之后,和颜悦色地看向了她。
“今日之后,不必再送肉来此,将账目结一下吧。”
!!!!!!
她一瞬间扑了上去。
“我家的肉哪里不如郎君的意了吗?是不够新鲜吗?是郎君喜欢吃瘦肉我家送的猪太肥了吗?还是谁家压低了肉价?若是如此,郎君千万不可偏听偏信,我家的猪肉素来都是当天杀当天送,送来郎君府上一律是精挑细选最好的——”
美男沉默地盯着她看。
……真不能怪她聒噪!她出门送货第一天!弄丢了东家一个大主顾!哪怕说是质量问题价格问题,谁会来接这口锅啊?!她要是东家,非得让她回家吃自己去!
美男好像还是不为所动,她心想,要不偷偷打他一顿,打到他服软求饶,继续买她家的猪肉怎么样?
【冷静点儿】黑刃看不下去了,【你还是个守序中立呢。】
美男可能终于忍不下去了,他开了腔。
“我并非对你家的货物不满意。”
那是对价格不满意?
“我已辞官,将回故乡,”他说,“因此才要结清账目。”
……话虽这么说,但她不管账目,她应该回去报告一声,让负责结清银钱的伙计过来才对?
……咦?
她此时忽然想起来,那个平时负责结算各家账目的伙计,今天出城收猪去了。
有点奇怪,老板娘为啥派他去呢?
“小人明白了,”她想了想,“但郎君吩咐得突然,小人并未带账本过来,可否明晨再来?”
美男看了她一眼,“我府中亦有账册,你可信得过我?”
“郎君说笑了,”她有点尴尬,“小人连郎君姓甚名谁都不清楚,怎谈得上信不过呢?”
室内陷入了一片沉默。
美男看向她的目光温度越来越低。
……她肯定说错什么话了。
“我明晨便将离城,无暇处理此等琐事。”他最后还是没给她赶出去,而是用平静而不起波澜的语调说道,“若你带回去的银钱不足账上数目,尽可告知乡邻,言说守宫令荀彧短了肉铺的钱。”
……她这5魅狗,出门去说别人坏话大概也没人信,何况这人听起来名声就不错,还长了这么一张脸呢?
——你长得帅,且由你说。
反正真要是短了肉铺的钱,她肯定也有办法追上把钱要回来。
作为一个难得知书达理,守了三个月国孝的官员,这位守宫令府上的肉确实吃得不多,算上近期肉价上涨,也只有二千多钱而已。
猪肉钱结算过之后,守宫令大人并没有急着放她走。
“雒阳城中,近日民生如何?”
“托天子的福,百姓安居乐业,一片欣荣。”
他微微侧了头打量她,脸上虽然还是没什么表情,但眉头皱成一个奇妙的角度。
“哪位天子?”他问。
“每一位天子?”她小心地回答。
美男又一次一脸省略号,而后他站了起来。
当他起身时,缭绕在室内的馥郁香气如流水一般,潺潺流淌起来。
“既如此,便不打扰你做活了。”
……这位大人还挺彬彬有礼,连谢客都说得这么客气。
只是在她躬身而退,正准备离开时,他又喊住了她。
站在廊下的青年如修竹玉树,带着几乎令人无法直视的美貌光辉望向了她。
“迨天之未阴雨,”他说,“亦不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
“……您这话什么意思?”
青年滞了一会儿,最后说道,“替我劝你家主人一句,少进些猪。”
虽然这位大人只是随口拽了个文,提醒她未雨绸缪,她也确实准备如此……但两个人想的事情是完全不同的。
……她怀疑少东家后院起火了。
眉娘子只需要一笔救济钱,羊喜当初做假账时也赌咒发誓,说是只要外放的利钱回来,必然将这个窟窿补上,但一次假账没有被抓,二次没被抓,三次也没有。
做假账就成了羊喜新领悟的技能,并且越来越熟练,不需要陆悬鱼的帮忙,他也可以将贪污的那点自家钱塞在各个采买项目里,以达到骗过媳妇的目的。
但少夫人的会计技能也跟着升级了。
每次看到城外采买账目都做得乱七八糟,因而不得不跟着点灯熬夜理清账目的老板娘一次看不出,二次看不出,看了俩月怎么也不可能看不出了。
做账目的伙计是羊四伯留下来的人手,精明强干,十分受器重。
派他出城收猪与其说是收猪,不如说是去核实那些账目。
……这么一想,咸鱼顿感大事不妙。
待那伙计回来的时候,羊喜的软骨头是吃不住媳妇一顿打的!
吃得住也吃不住他亲爹的一顿打!
那岂不是要供她出来?!
但她所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
那个出城的伙计当晚并未回来。
第二天也没有。
第三天也没有。
就在肉铺的大伙觉得这人多半弃下妻儿,自己卷款跑路时,雒阳城也开始变得不正常。
第17章
农历九月,又称暮秋,地面逐渐开始结霜,早晚越来越寒凉,再加上之前数次大疫的前车之鉴,柴火木炭的价格开始缓步上升了。
除了那些瘫在城根儿下晒太阳,能不能活过冬天全靠运气的流浪汉之外,正经过日子的人家是要早早将柴火储存起来的,家中汉子勤快些的,便去乡下买好运进城来;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比如孔乙己那种,就去市廛上买现成的。
冬天的院子自然是种不了什么东西的,正好可以堆起柴草,用防水的油布盖上,省得受潮。
美中不足是这种柴草堆特别易燃,要是放在现代,一条街都是消防高危区域,连井口为了防止井水结冰,都要盖上草堆。
然则薛定谔的火灾总比板上钉钉的受冻要强,因而大家还是要忙忙碌碌,拉柴草回来。
但是现在大家轻易不敢出城了。
最早进入雒阳,准备替大将军何进分忧,铲除十常侍的并州刺史丁原同太尉董卓拉开阵仗,对峙起来了。
大家的兵营都在雒阳城郊,再算上何进何苗被杀后,群龙无首的西园禁军,城中人心惶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总有人孤身出城后再没回来,也有商队进出城时,遇到军队打劫,被收缴个倾家荡产。
前者大家议论纷纷,除去卷款跑路外,也说不定是被捉进了军营,成了苦役;
后者虽也不正常,无论并州还是西凉兵马,在雒阳人看来都如蛮夷一般,总得忍一忍,待风波平息,候着他们各自离去,才算重归太平。
普通百姓比较关心待他们离去时,还来不来得及囤干柴;
肉铺比较关心待他们离去时,究竟还能不能交还那个记账的伙计。
咸鱼拎了一副简单清洗过的猪肚,准备回家研究怎么吃时,隔壁眉娘家正热闹着,引了街坊跑来看。
两个酒坊的伙计拉了一车柴火,正往院子里运。
看枝条上颤巍巍的松针就知是上好的松木,放在院里晾晾干之后,不单能生火做饭当柴烧,里面的松油提炼出来,还能缠几个火把留着应急,便宜极了。
……就是周围街坊的目光不太友善。
平日里见了她经常会假装没见到的街坊阿姨,今天十分热情地招了招手。
“小哥可买柴了?”
她抓抓头,“还不曾。”
“这一车柴,若去市廛上买,岂不要几百钱?”阿姨撇撇嘴,“还是松木的!快不要一千钱了!也就她能运得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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