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向她走近,甚至伸出了一只手,在她头顶上方摸了摸,然后转过头去,望向这支跟着他出门,护送他去渤海的队伍。
“尔等今日有幸,亲见佛光。”他淡漠而慈悲地说道,“须记住一切浮财不过俗世烟云,终将抛舍。”
她板着一张脸,硬撑着接受邬堡仆役们的眼神洗礼,有崇敬的,有质疑的,有三观崩裂的,但三观崩得最厉害的是黑刃,尤其是这些仆役在高僧的目光下一个个恭恭敬敬地趴下,向她行礼之后,黑刃难得的爆了粗口。
【……我他妈今天算是开了眼了。】它说。
仆人们不反抗了,士兵们就赶紧上前,接收佛祖的赏赐,这几十车的赏赐颇为壮观,要一辆辆车这么接收过来,因此还要费一点时间。
白雪皑皑中,僧人一身红衣,清净淡漠地站在那里,她看了心中敬服,就小心翼翼上前攀谈。
“我曾梦见佛祖自西方而来,漫天降下莲花,”她说,“却不知高僧是自何处来呢?”
高僧倒是没跟她玩儿“自来处来”的谜语,而是十分诚实地告诉了她,“我自下邳而来,下邳国相笮融是个有大法相的人,四面八方的僧人都去依附他,郎君既有慧根,也当前往拜谒。”
见少年沉吟着没吭声,僧人又加了一句。
“国相修建的浮屠寺,真是佛国瑰宝,若非亲见,谁能相信尘世间也能修建这样的礼佛之处呢?”
“高僧给我讲一讲?”
“上累金盘,下为重楼,又堂阁周回,可容三千许人,作黄金涂像,衣以锦彩。”僧人脸上露出一丝微妙的笑容,“雒阳长安的宫室亦不能比拟。”
这样的说辞,莫说穷乡僻壤,便是那些世家公卿,哪个能够不动心呢?果然这个少年听过之后,眼睛便慢慢地亮了起来。
“若是当真如此,”他说,“我将来一定要去看一看。”
她很知情识趣,将这些战利品带走时,还不忘恭恭敬敬地跟僧人道个别。僧人也很知情识趣,不仅没说自己被打劫的事儿,反而大肆宣扬了一番佛法是如何感化了这个平原恶贼。
……毕竟她在受过他感化后,当真没有再出来打劫啊!
关于这位高僧在冀州是如何的受欢迎,并且得到了十倍于那位倒霉催的豪强的供奉,陆悬鱼暂时不关心了。
她现在满脑子就一件事——她很想去下邳,见一见那个在饿殍无数的乱世里修建起的浮屠寺,以及那位拿着下邳国的公款修浮屠寺的国相笮融。
没过多久机会就来了。
因为曹老板的爹……出事了。
第109章
曹嵩之死一开始是无人知晓的,尤其是兢兢业业干了一年活,猫了一个冬的平原城打工人,满脑子都是开春要大干一场,扛过青黄不接的月份,挣一个丰收回来。
博泉也有土地,她给士兵们也安排了农活,上午干活,下午操练,哪怕粮食暂时还够几个月的,那也不能得闲。毕竟现在还算闲时,每天一顿干,一顿稀就好。一旦爆发战争,没人敢给士兵供不上大锅饭,不仅两顿都必须是干饭,攻城冲锋之前还要杀猪宰羊,提振士气。
一言以蔽之,不管多少人的军队,总归是要为战争做准备。因此这个春天最令人在意的流言就是:今年袁绍和曹操的动向又如何?
袁绍和公孙瓒这一对老冤家去年打过,中间调停了一次,又因为黑山军的缘故让袁绍暂时转移了注意力,今年是不是会老调重弹,重新准备和公孙瓒死磕?
袁绍要是打公孙瓒也就罢了,如果曹操为了配合袁绍而来攻打青州,又该怎么办呢?
这样的流言渐渐在青州的每一片阴影里流传起来,从北海到济南,再夸过黄河来到平原,最后终于有人在博泉这么聊了起来。
“你们可曾听说,”第一个流民这么说,“曹孟德要来打青州了!”
“跟平原有什么关系,”第二个流民这么说,“咱们这里穷得只剩下点粮食了。”
“话虽如此,”第三个流民说道,“要是北海、昌邑那等富庶郡县都落入贼手,平原岂能独存?”
【这个就叫唇亡齿寒。】正忙着查看田地情况的陆悬鱼随口评价道。
【为什么听起来你好像置身事外?】黑刃淡淡地问了一句。
【不然呢?天塌下来也是个大的扛……】她不负责任的扯淡只有一半,另一半被她咽回去了。
对于一个三国历史盲来说,公孙瓒和田楷到底能扛多久她不知道,但她知道扛不住是迟早的事儿,毕竟刘备跑四川去了,孙权在江南,也就是说北方平原这片土地都归曹老板了,这事儿她还是知道的。
于是问题出来了:曹老板什么时候会在平原城头插上他的小旗子?
这件事一旦进了脑子里,她感觉睡觉也不香了,记账也不勤了,连母猪下崽子她都懒得去数了。
睡到半夜时她突然爬了起来。
她不喜欢什么事都等到最后一刻才被通知的感觉,尤其是招兵买马,开始扩建自己势力的现在,她自己想跑总是很容易的,但她的兵马跑得不快。
而且她也不愿意再随随便便丢下家园,狼狈逃走了。
因此她必须得未雨绸缪一点。
李二正在做梦,而且还是个美梦。
他相中的那个小寡妇住在娘家,父兄对她多有微词,总嫌她在家多吃了那一碗饭,全然不顾她每日里纺织劳碌,织出来的布匹全部补贴家用,并不曾白吃白喝。
虽说嫌她在家消耗粮食,父兄又总觉得她还年轻,尚有好颜色,总该再寻个殷实些的门户,再换一点聘礼来,因此城中几家登门求亲的皆被拒了,这才轮到李二动心思。
他已经偷偷摸摸地攒了两千钱,现在跟着郎君在博泉屯兵,库房中的金银不计其数,只要略动用一点儿,他的终身大事必然就解决了!
只是那把钥匙,他究竟什么时候,才能从郎君身上……
李二突然醒了,并且差一点就惨叫起来,因为黑漆漆的小屋里站着一个人,正弯腰盯着他看。
“我要离开几天,”郎君这样说道,“在此期间,你便暂代此间事。”
李二那颗怦怦乱跳的心还没消停下来,又跳得更厉害了。
“郎君何往?”
那张总是波澜不惊的面孔望了一眼窗外倾泻满地的月光,“我要去兖州一趟。”
兖州?那是哪里?郎君去那里作甚?不不不不,这不重要,李二的脑子很快转动起来,他开始将郎君每日里所作的那些事一件件过脑子。
兵士操练一应都是极熟的,这没什么;
耕田种地的事他心中大概也有数,也没什么;
每日里的粮草有几个小吏报数,粮仓重地由二将军派来的人把守着;
军纪由三将军派过来的人帮忙,前几天甚至连两个游侠儿都被罚过,这几天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李二想了一圈,觉得替主君当这么几天的将军一点问题都没有,岂止是没问题,他的心跳简直又快了几分!
陆悬鱼从腰间解下了一把钥匙,丢给了他。
“这是银钱仓的钥匙,若是这几日里需要用钱,你用便是,只是记得登个账,待我回来查验。”
月光折射在钥匙上,泛出一点幽幽的光。
李二注视着这把钥匙,脑子里一片空白,将天地世间万物都暂时地忘却了,只记得他当初陪郎君去查验她那库房时所看到的满目金银宝货的光辉。
虽说夜里是个晴天,清晨却下起了雨。
而且这雨淅淅沥沥,连续下了三天。依附着博泉种地的农人们倒是很高兴,都说春天里多下点雨总归是件好事,但李二总有些心神不宁。
他那点兴奋已经随着陆悬鱼的离开而一同离开了,剩下的是无尽的恐惧和焦虑。
这座军营里,尽管兵士们见到他会胡乱称一声“郎君”,但他清楚,兵士们也清楚,他既没有权威,也没有力量,他的权力完全来自于陆悬鱼,他无法效仿,更无法窃取。
那些偷偷打开宝库,给小寡妇添置一份妆奁的心思都消弭无踪了,李二现在只希望营地里不要出现任何意外事故。
但还是有兵士跑了进来,“李郎君,有两头骡子已经两天不吃草料了!”
李二的头皮一下子炸了,作为一路流浪过来的人,他可太清楚骡马对于一支军队而言意味着什么,也更清楚这种牲口如果一头发了病,会演变成怎样的局面。
虽然从各个方面都和李二毫无相似之处,但曹操也正在写一道手令,将驴、骡、驽马这一类拉车的牲畜与骑兵们的战马分开安置,以及下令民夫每天清洁两次牲口棚。不仅如此,兵士们的厕所要同水源分开,抓到随地便溺的,军法处置。
这种琐碎事论理不该他管,但曹操很清楚如果不重视这些牲口,将会给行军带来多大的不便。
天气尚冷,他写完一道手令,交给侍从后,便用脚踢了踢身旁的火盆,一阵灰烬翻了上来,跟着木炭的颜色也瞬间明亮许多,将火盆中烤得焦黑的山药显现了出来。
因此曹昂进帐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内着直裾,外罩麻衣,正在吃山药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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