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抓着轮椅扶手,羞赧得低下了头,有那么点儿手足无措的意思。
晏希驰垂眸,淡色薄唇勾起浅浅弧度。
他自己都没察觉到,在暗牢里折磨了一下午人,此时此刻,却因江莳年的片刻闹腾,他心上郁结无端散了一些。
但江莳年的羞赧无措仅仅维持了短短几秒,然后她转身在榻上捞起一只抱枕:“王爷,这抱枕可爱吗?”
借着窗外微弱天光,晏希驰看到一只鹅色的圆形抱枕,上面绣着简单的图案,依稀能辨出是一张人脸,模样很诡异,却意外鲜活。
当然鲜活了,不然能做表情包?
不等晏希驰答复,江莳年继续道:“这是年年下午闲来无聊的时候亲手缝制的,本来打算送给王爷,但王爷不把话本还给我,这抱枕你就别想拥有!”
“……”
是在跟他谈条件?
他看上去稀罕那样一只抱枕?
可她这半是讨好半是威胁人的模样……晏希驰竟无端觉出了一丝娇嗔,这让他隐隐感到愉悦。
但他面上不显,神色依旧漠然矜冷,落在江莳年眼中便是无动于衷。
江莳年立马放软态度,“好王爷,看在年年特地为您缝制抱枕的份儿上,您就把话本还给我吧,好不好?”
…
很久以后晏希驰才懂,世人为何道“温柔乡即英雄冢”,而所谓美人计,分明自古以来几乎被用烂了的法子,却为设局者屡试不爽,受局者防不胜防。
“为何要给本王缝制抱枕?”
想说谢谢你派人送来的复凝霜,但考虑到晏希驰本就打的是老太妃的名号,算了,她还是不要轻易拆穿,免得狗男人万一恼羞成怒,她就得不偿失了。
“想讨王爷开心嘛。”
江莳年笑眯眯道:“这东西抱着很舒服的,睡觉的时候可以抱,闲来无事可以抱,既能垫脑袋也能垫屁股,还这么可爱,等天气稍凉的时候,抱着还会很暖和呢。”
说着,江莳年把抱枕往晏希驰腿上放。
晏希驰却是拧眉,截住了她的手腕:“别闹了,去把鞋穿上,给本王找件干净衣裳来。”
他嗓音沉静,周身气势淡漠疏离。
江莳年:果然臭男人跟女孩子就是不一样,压根儿就不喜欢玫瑰花和抱枕这种浪漫可爱又暖心的东西。
白瞎了她的心思,她自己抱还不行吗?!
江莳年不知道的是,晏希驰截住她的手腕,潜意识只是不想让她那双干净白皙的手,以及那么宝贝的一只抱枕,蹭到他身上未干的血迹。
献殷勤失败,江莳年也不气馁,心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面上却是笑眯眯问:“干净衣裳?王爷的衣裳都放哪的呀?”
“屏风后有暗门,推开便是。”
江莳年这才慢吞吞穿上木屐,绕过墨榻之后,推开一道雕花木门……
好家伙,敢情这附室原本是晏希驰的衣帽间来着?
羡慕,嫉妒,她也好想拥有。
“好黑啊,王爷让人点个灯吧。”
隔着一室昏暗,晏希驰的目光落在江莳年纤窈的背影上。他的王妃,不会点灯的么……使唤他。
这样一个女人,晏希驰总觉得,无法与玖卿曾经调查过的“江莳年”对上号。
玖卿曾道,江家女自幼知书达礼,虽为庶出,却具备官家小姐的闺秀风范,听起来与顾之媛该是同一类女子。
可他的王妃,与想象中完全背道而驰。
唤来玖卿之后,室内很快亮起灯火。
往常只要天一擦黑,阿凛或玖卿会习惯性给院中的每个房间点灯,这也是作为随侍的基本日常。然而如今突然多出个王妃,王妃还比较那什么……玖卿跟阿凛就都变得拘束起来。
回想傍晚归来时撞见的那样一幕,晏希驰脑海中莫名闪过一个念头——
作者有话说:
求评论,求不养肥(点烟)
第22章 心念起
如若遂了祖母心愿,准许他的王妃同他住在一起,那这院中就不便再有男子近身,今后或许可以考虑让她的丫鬟出入此间。
察觉到自己起了怎样的念头,晏希驰微怔,内心深处很快又将这些想法全然摒弃。
.
找来干净衣裳,江莳年同玖卿一起伺候着晏希驰前往西院沐浴,还是和昨晚一样的流程。
后来敷药期间,她忍不住再次开口,“王爷下午干嘛去啦?身上怎么会染那么多血?”
起初俯室光线昏暗看不太清,后来点了灯,江莳年自然察觉到晏希驰衣袍上沾染的是血,难怪那么腥。
她出于好奇问了第二遍,晏希驰却颇为冷淡:“与江姑娘无关,你不必知道。”
对于晏希驰来说,江莳年是个与他过往毫不相干的“外人”。
他自然不会告知她,自己今日在刑部暗牢里见了曾经行曳一役、将晏彻和晏希礼的尸体挂在行曳山关门之下的覃军副将。
这名副将名叫闻人杰,心性歹毒,阴损狡诈。
在晏彻作为西州藩王镇守边境的十几年来,此人作为覃方副将兼智囊,曾出过不少阴毒诡计,试图攻下西州城池。
晏希驰当初斩杀覃国军将并下令坑杀降兵时,其中本来包括闻人杰。
但当他得知正是此人出的主意,将晏彻和晏希礼的尸体曝于关门,晏希驰当即改了主意——生擒他。
而他腿上的毒,也正是闻人杰穷途末路之际投来的毒匕所致。
晏希驰后悔么?并不。
很小的时候,他便知自己身份尊贵,晏彻将王府世子之位给了他,却把宠爱和亲近全都给了庶兄晏希礼。
而他和索尔娜依,仿佛被遗弃在京都。
内心深处,晏希驰对父兄没有感情,甚至带着某种微妙的憎恶。可当他得知他们在行曳遇伏,一番自我对抗,他最终还是入宫请旨。
当然,他去晚了。
倒在血泊中的旌旗,混着父兄和晏家军的尸骨,残肢断臂绵延数里。便是他们以血肉躯体,一年年守护着边关百姓,又在绝境中战至最后一刻……入目所见,几乎令援军个个猩红了眼。
晏希驰却感觉不到难过。
他只是……心口很猝然地空了一下。
人生中许多重大事件,当时并不觉得如何,通常都是过去很久,才能恍然间意识到时间已在某处划开了一道深重的刻度。
晏希驰心上的空,需要有东西填补。
于是闻人杰今日没了一只眼睛和十根手指。
晏希驰并不着急,他喜欢亲自动手,慢慢来,喜欢听着杂碎的惨叫,哪怕他肮脏的腥血溅他满身。
被关押在暗牢长达半年之久,闻人杰早已精神恍惚,却不被允许死去,因为他是当今天子特许给晏希驰的“礼物”。
这份礼物匍匐在他脚下:“我能解殿下腿部余毒,求殿下放我一条生路。”
真假不得而知,晏希驰仿佛一尊死气沉沉的山岳,忽而轻笑一声,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他问:“议和地点,为何选在行曳山。”
覃军与西州对抗多年,西疆一役之后,战败的覃方主动提出议和。按道理,议和需有诚意,派遣使者入京即可,可覃方却将议和地点选在西州境外的行曳山。
闻人杰如今已被晏希驰折磨得不人不鬼,道一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不为过,他几乎毫不犹豫和盘托出:“……议和只是幌子,只是幌子……”
这一点,晏希驰早有所料,并不意外。
可正因如此,十九年来,晏希驰又一次陷入了某种困惑。
打着议和的名义“请君入瓮”,如此明显又卑劣陷阱,上面那位皇叔觉不出来?却让晏彻和晏希礼代表天家前往议和地点,他安的什么心。
晏彻手握重兵,镇守边境多年,算不得睿智无双,却也并不愚蠢,不至于瞧不出其中蹊跷,可他依旧带兵去了,如同赴一场死约。
晏希驰不由想起一句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与京中多数世家子相比,晏希驰自幼喜欢读书,别人将读书当作“任务”,他却能自发地沉溺其中。
书本的知识就像人走过的路,会在骨子里留下痕迹,故而晏家这场变故,晏希驰几乎比任何人看得透彻——
覃方引君入彀,皇帝顺水推舟,否则当初被派去“营救”晏彻的,也不会刚好是与晏彻有过龃龉的镇北候。
晏希驰活得太清醒了,以至于厌恶这个世界。
醒来的这段日子,他曾隐隐想起过一些久远的往事。
譬如很小的时候,晏彻其实并不喜他习武,而是让王府的下人们予他声乐享乐,试图将他培养成纨绔。
而他却因见着庶兄能文能武,颇得晏彻和高氏青睐,便也效仿着,想要当个优秀的“好孩子”,以获得索尔娜依哪怕一点点关注。
再比如,入宫伴读的那几年,他曾几度在皇叔的“考核”之下,成绩赛过几位皇子,而被皇子们的母妃设计打压,道他不懂“人情世故”,不知藏拙。
…
晏希驰在清醒的困惑,包括困惑自己的双腿该不该好。没人能给他一个绝对笃定的答案,究竟是做个烂在泥里的废物,还是去走晏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