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男人杯中烈酒入喉,江莳年几度拽紧了指节,想要伸手去夺酒盏,手却仿佛不是自己的。
脑海中不时闪过的刺眼一幕挥之不去,江莳年又一次深感自己与晏希驰何其相似,都是眼中揉不得半粒沙子的人……今日看到的或许只是冰山一角,私底下他和琅瑶又到了哪种地步?
渐渐呼吸困难,没有勇气深想下去,江莳年别开脸,视线掠过高墙上纹理深邃的壁画,心下已然分不清晏希驰此番是在做戏,礼尚往来回敬她,还是早就对她彻底失望,转而变了心……纸片人的承诺,不会碰妻子以外的任何女人?如果当初不曾天真地往心里去了,今日是否就不会这般心伤。可是追溯前因,想起自己虽非有意,却于北麓山如何予晏希驰情感背弃和精神创伤,或许终其一生无法痊愈,江莳年问心有愧,无颜申诉辩驳,失去哭闹和诘问的资格,也再找不回低头哄人的能力。
“……你真的会娶琅瑶,是不是。”
空荡荡的大殿,少女嗓音闷闷的,听上去有些沙哑失真。
原本把玩酒盏的指节倏忽一滞,晏希驰撩眼,视线堪堪穿透殿外的烟雨和暮色,不知落在了哪里。
道:“是又如何。”
很轻的四个字,语气甚至是温柔的,随着他喉结的轻颤滚动出来。
仿如一把无形之刃刺进人的心房。
这些日子每每闭眼,晏希驰还在北麓山那个漆黑又冰冷的山洞,仿佛一头失爱困兽,一刻也不曾真正走出来。
刻意又卑劣的‘美人在怀’,他自知目的达到,他的王妃的反应比他预想中还要激烈,但也仅此而已,过往面目全非,创伤无以抚慰,狰狞的疤痕抗拒愈合,不够他在这场虚妄中自救半分。
可笑那些心上为她开过的花,竟一刻也不曾凋零。
古往今来世人皆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便是痴人傻子也知吃一堑长一智,晏希驰何以接受如此深陷沼泽的自己?既渴望能从这段感情中彻底抽离,又渴望有人能拉他一把。
半晌没有得到回应,晏希驰眉宇轻蹙,一字一句补充道:“届时婚宴上所有繁杂琐事,皆由王妃亲自负责。包括,洞房花烛夜。”
彼时廊下卷进来的风,已然裹挟了春寒料峭的气息,不知名的新绿,在春雨之下偷偷发出嫩芽。
江莳年的心却在一寸寸枯萎。
面前似有千重障,这不是一段可以拯救或圆满的关系,有些东西横亘在那里,他们之间好像无法和好如初,也无法重新开始。
阿凛曾经宣布过,待王爷彻底康复之日,以矩行侧妃之礼。江莳年一度以为那是假的,是晏希驰回馈给她的一种变相惩罚,她愿意接受他的情绪反扑。
但她没有想过若是真的,自己要如何面对。
视线中火光摇曳,心脏的位置泛起绵密疼痛,一波胜过一波。
渐渐地,不知想到些什么,少女有些涩然地弯了下唇。
她说:“知道了。”
“不过请王爷在此稍候,年年有样东西要交给你。”
…
余光中那抹月色消失了,知道她还会回来,晏希驰闭了眼,手肘撑在案台上,掌心交叠抚额。
半晌。
“撤去席位,搬一张软榻进来,备碳火,吩咐东厨再走晚膳,派人去永宁巷“八宝蟹”,打包蟹食回府。”
“主子,八宝蟹只夏日有新鲜蟹食售卖。”玖卿提醒道:“如今刚立春,恐只能买到其他吃食。”
说话间,玖卿脑海中闪过的,是王妃曾经吃蟹时吃得满手油渍的欢快模样,一时颇为感慨。
“罢了。”
默了片刻,晏希驰不温不火报了一叠菜名。
寻常玖卿被吩咐执行的一般是朝堂政务,情报相关,第一次被吩咐膳食相关,还挺不习惯,道了声“属下领命”,便下去安排了。
待玖卿走后,阿凛也被下达了一项指令。
“今夜不见客,任何人造访,一律交予龚卫处理。”
.
花灯节前后三日,京都城东隅河两岸,无论白天黑夜都有数不清的卖艺人,杂耍、眩术、泥塑摊、灯谜层出不穷,即便傍晚时分下了雨,十里长街依旧灯火通明,不时有焰火在天幕铺开,裹挟着庞大又并不具体的嘈杂,是只凭想象都能感知到几分的繁华和热闹。
奈何世人悲欢并不相通。
此刻的桦庭后院,寝殿书案前,江莳年陷入前所未有的绝望。
“怎么可能?你们再仔细看看!把灯烛拿近一些!”
“……王妃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病了?”沛雯说话时神色古怪,眼中满是担忧。
江莳年不甘心,又拆开另一封手书:“这封呢?”
“这封也是空白的呀!”鱼宝接过宣纸,同样神色困惑。
自家姑娘曾经写下这些手书时,鱼宝就伺候在不远处,虽然窥不见其上内容,但也依稀可见纸上密密麻麻的墨迹。然而眼下这一封封手书,上面除了江莳年曾经掉下的眼泪洇湿过的圈皱痕迹,并无任何内容。
故而当鱼宝问纳闷:“姑娘,您盯着一张空白
的纸看什么呢?”
江莳年好一阵毛骨悚然。
脑海中很快响起系统回复。
【九九幺确定,已经撤去宿主“暴露穿书女身份”的限制,系统答应过宿主不再干预您,不会言而无信,这事真不是九九幺捣鬼!】
【不过根据宿主描述,以及九九幺穿行大千世界的经验,该情况可能是书中本身的天道,不允许外来灵魂泄露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信息。】
所以她能看到自己写下的一切,而沛雯和鱼宝看到的却是空白?那么作为书中人,晏希驰看到的必将也是空白。
意识到这点之后,江莳年直愣愣望着窗外雨幕。
夜晚与白天不同,有种冷峻深沉的美,耳边雨声淅沥,偶尔有风灌进来,那种冷到骨血里的感觉,令人想起睡梦中被海水淹没浸泡的滋味。
绝望之余,怎么说呢,江莳年又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庆幸,甚至侥幸。
毕竟有时候没有选择,要比有选择容易多了。
她曾经纠结到什么地步?
这个暮冬漫长又阴冷,独自捱过的三十三个日日夜夜,她其实无数次想要跟晏希驰摊牌——告诉他这个世界是本书,她从未爱过什么狗屁傅玄昭,她做的一切都是迫不得已,这样的话晏希驰就不会因她的“背弃”而心碎难过。那些前尘旧怨、解不开的心结、所有误会都能一笔勾销。可是这样一来,连带她“攻略”一事也将暴露,届时他们之间又将如何?将过往仅有的美好撕碎,告知对方另一种超出认知的假象。比起现有误会,江莳年不觉这种真相能好上多少,对于身处局中的晏希驰,让他知道自己是命定的“反派”,无论如何挣扎也难逃宿命,无异于一种变相的精神凌迟,至少江莳年自我代入,就根本无法接受。
不解释是种伤害,解释又是另一种伤害,江莳年不知如何选择取舍,一度险些疯掉。便是各种顾虑太多,她虽写下许多手书,却一封也没给出去过。
此番想给。
是因为没办法了呀。
纵然“穿书者”这个身份再怎么牛逼哄哄,江莳年到底不过一个女孩子。穷途末路之迹,下意识还想要守住自己的爱情。
也许晏希驰知道真相就不会生她气了,也不会娶琅瑶了呢?
而今最后的希望也彻底幻灭。
“王妃,王妃,王妃?”
沛雯喊了足有三声,江莳年才木然回神。
“……恕奴婢冒昧,王妃可是因着王爷这些日子的冷落,伤了心?还是不满王爷纳妾一事?”晏希驰曾在老太妃那里扬言终生不纳妾,沛雯是有所耳闻的。
虽然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但江莳年在沛雯眼中还是个孩子,难免天真,对情爱一事过分投入,而今后宅要添新人,女子依附男子而活,她做不到足够大度,一时伤心也是正常的。
只是沛雯并未料到,江莳年伤心到了……产幻的地步,这就太严重了。
“可能吧。”少女答得模棱两可,而她心上堆叠的烦忧,又岂止沛雯所说的这么简单。
沛雯又道:“王妃待会儿回到殿上,可别再像先前那般失魂落魄了,这人啊,要想日子过得舒心快活,就得自个儿学着看开些,奴婢不知您和王爷之间究竟作何,但您像从前那般嘴甜些,乖巧些,王爷准心软。”
“再不济,俗话说得好,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王爷心里到底是疼您的,您大庭广众之下推那公主一把,换作其他郎君怕是轻易容不了的……不过王妃啊,以后万万莫要再同那位傅公子交集了,冬狩之后奴婢在京中听到不少疯言疯语,传得可是难听,那些话别说给王爷听去了,换作任何男人都是要发疯的……”
听着听着,江莳年双眼逐渐放空。
听沛雯提到傅玄昭,她突然想起自己初衷来。
此番去见晏希驰,其实并非为了求和,而是想要请他解除禁足之令。
一个多月以前,阿凛曾代晏希驰传达——定王妃,禁足桦庭后院,无故不得出。说的是禁足后院,其实也没人真敢限制江莳年的自由,否则她连去到前庭的机会都不会有。当然了,这份自由仅限府内,期间江莳年试过出府,意料之中被玄甲卫士阻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