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擦手的巾帕递回给玖卿,晏希驰眉宇轻蹙。
“让阿凛备车架待命。”话是对玖卿说的。
而后迟疑片刻,轮椅终究还是往寝殿去了。
召之即来,意料之中。
知道他来了,江莳年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脸朝着床榻内侧躺着,在被窝里拱成一团,没有回头。
“……我做噩梦了。”
背对着他的娇人儿嗓音闷闷的,并未回头看他,却只一句话,晏希驰心口疏忽一紧,听出她语气里蕴叠的委屈,几日来的想念险些当场决堤,扣在轮椅上的指节也逐渐收拢。
半晌。
“今日伴驾冬狩,王妃,收起你的小性子。”
因着刻意冷漠,晏希驰声线生硬而艰涩:“本王耐心有限,绝不会……哄你。”
这话说得,她还没演到那一步呢,他怎么就看出她需要哄了?既然看出来了,那怎么也得哄哄啊?
“要抱抱。”
后退的轮椅一滞,一时间不再进退,却也没有多余动作。
强行按捺了梦境里带来的心理冲击,忍住鼻尖汹涌的涩意,江莳年翻了个身,笑眯眯朝轮椅伸手:“一个爱的抱抱,才有力气起床。”
“……”
敛眸,避开她的视线,晏希驰神色不大自然。
这都几天了,还别扭呢?
瞧他端的一幅神情漠然又无欲无求的性冷淡模样,江莳年单方面以为晏希驰还在因她那晚说过的话而生气,心说狗男人这心眼儿未免也太小了吧?
“世上只有夫君好。”
“有夫君的年年像个宝。”
“投进夫君的怀抱,幸福享不了……”
一边娇娇软软地唱着,见轮椅上的男人无动于衷,江莳年试探着将一只脚从被窝伸出来,在他膝盖上轻轻蹭了两下。
“……”
大清早的被撩“火”,男人凤眸眯起,转回脸时,对视上一双漂亮又狡黠的桃花眼,眸色越发深杳。
她竟然,在对他唱曲,曲词还这般的……晏希驰不知如何形容,只觉一颗心好似被她攥在掌心,可随意搓圆揉扁。
但表面上,晏希驰到底还是稳住了。而今他需要锻炼一种能力——忍住想要与她亲近的冲动。
果然,不见她是最好的办法。
一见,则很难顶得住。
晏希驰甚至怀疑,究竟是自己在女人面前没有自制力,还是只在她面前这般狼狈?
眼见着轮椅上的男人八风不动,还蹙眉,好像很抗拒她的样子。
“世上只有夫君好,没夫君的年年像根草……”
这两句,少女“唱”得格外幽怨,唱一句,一脚蹬掉身上蓬松的锦被,唱二句,一个软软的翻滚,直接朝床下滚去。
预料之中,晏希驰动作无比迅捷,大手在床沿一挡,没让她真的滚下去。
语气隐有那么点儿咬牙切齿的意思:“时辰不早了,再闹便赶不上仪仗队。”乖一点,好不好。后半句晏希驰好艰难才忍住了没说。
“夫君哄我我就不闹啦!”
少女嗓音软软的,要多娇有多娇,脑海中闪过的,却是由于内在精神压力过大而做的一场噩梦——江莳年梦见自己上辈子飞机失事的场景。
片刻静默,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坐起来,本王伺候王妃更衣。”晏希驰妥协道。
江莳年这才心满意足,不闹他了。坐在床边时,两条被雪色亵裤包裹的小腿轻轻晃悠着,好似无忧无虑,上半身则张开双臂,笑眯眯等着晏希驰亲自伺候她。
期间视线落在窗棂之外,空气中隐有幽而清冽的梅香飘进来。江莳年脑海中却是亲眼目睹飞机于坠入海面之时,瞬间解体碎为残渣的画面,舱内乘客们的哭喊声在她脑海中回荡,仿佛又一次经历了曾经面对死亡时的恐惧。
梦里的画面转换很快,时间也不具体,后来江莳年觉自己好似置身于海底,被冰冷咸腻的海水裹挟吞没,起起伏伏,无法呼吸,那种无论怎么努力也抓不住任何事物的感觉,哪怕是梦,江莳年也不想体验第二次。
而在鱼宝的声音惊醒她之前,梦里还有个声音在她脑海中一遍遍重复:你死了,变成孤魂野鬼,将永远忍受这种虚无无依的窒息滋味,年复一年,永永远远。
作为唯物主义者,江莳年上辈子从不相信人死之后会变成鬼魂,就像从不相信人会穿书一样,可她不就穿了吗……所以如果任务无法完成,是否会如系统曾经所说,将永远与海水共眠?
思及此,那令人窒息的感觉又一次汹涌而来。
直到晏希驰已经拿了她放在榻上的衣物,返回床边,躬身握住她的脚腕,为她穿上暖融融的罗袜时,江莳年才勉强回过神来。
坐着轮椅伺候人并不容易,晏希驰却细致入微。
有里衣,里裤,襦裙等,古代没有现实世界那种保暖内衣,羽绒服之类,所以这凛冬寒日的,要去户外,就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往死里裹,外面还得披上御寒的大氅才行,穿起来着实挺麻烦。
晏希驰的大手在她身上穿梭,披,收,理,系,动作虽然生涩,看得出来从未伺候过人,却并不比沛雯或鱼宝伺候她时的感觉差。
他很温柔。
江莳年并不知道,男人面上冷淡,漠然无波,低头时却是撩了唇边的。
沛雯端着热水进殿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心头依旧震撼,毕竟在沛雯以及这个书中世界大多数人的认知里,这完全反了,永远只有女人伺候男人……就很识趣的候在殿外没有进去。
“夫君,你今日好英俊,好迷人啊,我们这样算是和好了嘛。”
晏希驰今日的确很俊,他墨发高束,金冠玄袍,若非伺候她时的神情较为“憋屈”,至少在江莳年看来是憋屈的,否则干嘛一直蹙眉呢不是?
“油嘴滑舌。”男人嗓音低磁柔和:“没和好。”
啧。
“那我先单方面跟夫君和好了!”
将她的裙摆理好,轮椅上的男人撩眼,一双凤眸幽邃深杳,凝视她时,语气意外认真严肃:“此番冬狩大赛,多世家贵胄,阿年身为王妃,应知礼仪廉耻。有外人在的时候,不许再对本王说这些不知羞的话,也不许再勾引本王,可记住了?”
言罢,大手在她腰上用力一握,带了十足的警告意味。
事实却不止如此,更多的还有,晏希驰不想江莳年太过张扬,尤其不想皇帝注意到她。在第三条路铺畅之前,于家中如何尚且无所谓,目前定王府暂未排查出皇帝眼线。但出门在外,疏远她则等于保护她,自己也能少一分被掣肘的可能。这其中太多不确定因素,晏希驰自有考量。
却听他的小王妃反驳道:“什么叫做我勾引你?!”
挑眉撇嘴,江莳年就很不爽:“王爷觉得自己被勾引,那是你自己定力不行,怎么能怪年年魅力大?!”
“……”
一语中的,晏希驰面上神情端得死水无波,并不否认。只拉起她的左手,仔细检查她手腕上的绯色镯子,淡声道了一句:“不害臊。”
晏希驰的话其实很好理解,江莳年一听就悟了——不要在外秀恩爱,她也大概能猜到晏希驰的用意。
若是以往,她肯定绝对听话,但她只有十四天了。
知道着急也没用,但关乎生死的事情,即便一遍遍告诉自己感情之事应当顺其自然,潜意识里却无法做到心如止水。
皇家冬狩大赛为期五日,或许是她最后与晏希驰摩擦感情的机会,之后他或许又要忙碌起来,她能造作的时间屈指可数。
再加油努力吧。
为今后一生,或为死别。
“抱歉,王爷,年年比较叛逆。”
少女笑盈盈捧着他的脸,轻轻摩挲着,一遍又一遍,仿佛这样就能永远记住他的样子,嘴上依旧骚话连篇:“你可以冷落我,但你不能阻止我热爱你啊,是不是。”
不知不觉间,一缕晨光从窗棂透进来,恰好落在少女美丽的面容之上。
晏希驰同样贪婪地凝望着她,却不知为何,心口十分莫名地猝痛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如过境的潮水一般涌遍四肢百骸。
她看他的眼神,分明带了笑意,也比从前更加眷恋,却隐隐的,带了一丝无以言说的哀伤,仿佛他们将要别离。
为何会有如此怪异的错觉?
纠缠的视线里,晏希驰喉结滚动,刚要开口,殿外传来玖卿的声音:“王爷,宫里人来催了,车架于玄武门汇合。”
如此,晏希驰将这份错觉按捺,视线于她面上逡巡片刻:“去梳洗一番,准备出发了。”
轮椅离开寝殿之后,江莳年脸上的笑意一点点褪却,沛雯端着热水进来,准备伺候她洗漱时,看到少女正坐在铜镜前发呆。
“王妃想什么呢,想得这样出神?”跟王爷和好了,不是应该开心的么。
平日不爱特意妆扮,江莳年大都怎么舒服怎么来,此番伴驾于天子,不说打扮得多么美丽,起码也要有王妃该有的“体面和排场”才行。
知道她的习惯,沛雯刚想开口劝说两句,江莳年自己先出声了:“上个妆吧,要明艳一些,点上花钿,氅衣穿那件最耀眼的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