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诺静静听着。
话题又扯远,她想雪溪大概率并不晓得沉欢哥哥在北漠皇宫那七年,毕竟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子是不会注意那样的身份低微之人。
但……反正现在时间还多,应该趁此机会把雪溪的事都弄明白——难得他有倾诉欲,想对自己一吐为快。若是有什么私隐,也算掌握系统查不到的一手资料,对她而言多知道些事情总没坏处,万一日后有用也说不准。
这么想着,黎诺说:“雪溪,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你信得过我,可愿意与我说说吗?”
雪溪淡淡笑,轻轻抿一口茶,低声说道:
“这些事情,说来惭愧。”
他手搁在膝盖上,摩擦良久,才慢慢开口:“当年我母妃未出阁前,是北漠延兴京中最美的女子,风姿无双,仙颜玉貌。她从小是外祖的掌上明珠,无忧无虑长到十六岁,就在与青梅竹马的心上人成亲之前,却因我父皇一见钟情,强纳入宫。”
黎诺不由得呆愣了一瞬。
好熟悉的故事开头啊。
这个版本……为何和沉欢哥哥生母的故事开头一模一样?还是说,那北漠皇帝偏有棒打鸳鸯的兴趣?
总觉得事情不能这么巧合,肯定有鬼。黎诺当下也不打扰雪溪,只听他继续说。
“父皇强娶了母妃,但并非贪恋美色,他是真真正正喜爱母妃的,”说到这儿,他笑了笑摇头,低低道,“我幼时翻过小妹的话本子,里边写的东西实无道理可言,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海枯石烂。母妃当年不过十六岁的少女罢了,父皇英武神勇,又是至高帝王,对她百依百顺疼宠呵护,时间久了,她的心自然只属于夫君一人。再出色的青梅竹马,也抛之脑后了。”
听到这倒是沉欢哥哥的情况不一样了。虽然感觉有些无聊,但黎诺还是很礼貌地没有打断。
“不到第二年,母妃便怀有身孕,若此事到此,倒也圆满顺遂。只不过对于母妃曾经的婚约之人,却是另一番光景。”
雪溪叙事方法很独特,他又提起他母妃的青梅竹马:“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我无缘面见他,便是儿时见过现在也不记得了。听人说那公子是芝兰玉树名动一方的人物,但对爱情一道,过于偏执,最终起了邪念。”
“母妃怀了父皇骨肉,他却悄悄联系宫中另一位初怀有孕的良嫔娘娘,那位娘娘……性子毒辣,手段残忍,又嫉恨母妃已久,况且在她怀孕之初,天监司便有批文说她腹中之子乃孤煞灾星,于国运不济。”
听到这,如果黎诺再没回过味来,她就白读四年的专业了。虽然雪溪说的是两条线,但在她脑中,这两条线已先于雪溪的叙述并在一起,拼凑成一个毒辣无比的阴谋。
黎诺指尖发凉,忘记眨眼地盯着雪溪轻轻开合的嘴唇。
“良嫔娘娘得知那批文后自然伤心难过,但却并未胡闹,反而很识大体地隐忍下来。她与我的母妃两人先后怀孕,生产日期本就临近,那日母妃胎动,她很快也有了动静。当时恰逢宫宴,两人一同发作,便都暂时移到了一处宫殿生产。”
“但这一切的铺垫,都是良嫔娘娘和那位世家公子早就计谋好的,只待这一刻浑水摸鱼——将两位皇子做了调换。”
黎诺一下站起来。
纵使她已提前意识到这件事情不简单,脑中有模糊的轮廓,甚至隐隐猜测到这个结局。但等雪溪真正说完,她仍止不住心惊肉跳。
黎诺双手微微发抖,她兀自压抑,不动声色放到下边紧紧交握,“换了……你和你三哥么?”
“是。”
“所以……”黎诺及时住口,所以沉欢哥哥记忆中的母妃是良嫔,她和凌钊一起骗了年幼的他?!
“那……那这样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雪溪道:“去岁……不,又是一年过去了……应该说两年前,良嫔母家获罪,她弟弟熬不住酷刑,为了少受些严刑拷打,将自己所有做过的事都招得干干净净,其中就有这一件。因为年头已久,他并不是主使,所以查下来颇费功夫,但父皇震怒,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他长长地叹气:“查到最后,所有事情都被摆到明面上。原来我并非母妃的亲生孩子,而是良嫔所生被调换过去的,至于母妃亲生的孩儿,却一直养在良嫔膝下。他……”
雪溪开了个头,凝眉想一想,又闭嘴。
“那些事情太过狠毒可怖,便不与你细讲了,”他语气含痛,草草总结,“母妃受不住打击,她十月怀胎,辛苦生下的孩子竟遭受了那般惨烈折磨,而她却对仇人之子万千宠爱。枉我二十六年来风头无量,直如烈火烹油长盛不衰,说到底,都是占了三哥的位子。”
“原本……在父皇眼中,唯一打心眼里疼宠、亲手教他骑马射猎、习文练武的皇子,不该是我。”
黎诺大脑轰隆作响,太阳穴突突直跳,仿佛有一根长长的钢针从里扎进去,让她头疼欲裂。
造化弄人。
除了造化弄人,她实在想不出其他词语。
原来这才是沉欢哥哥的真正身世,他明明该被父母捧于掌心,如珠如宝,明明该一生平安顺遂,无忧无痛。可他却吃尽无数常人不可想象的苦,上天为何偏要对他如此残忍?
黎诺脑子中各色念头乱糟糟的,忽然记起方才雪溪说“母妃受不住打击”,心头一跳,忍不住问最关心的:“那你的母妃……”
“母妃已经不在了。”
雪溪闭着眼睛:“母妃生子时落下病根,身体一直不好。后来阖宫调查,这样大的事父皇欲瞒,却根本瞒不住她。她得知实情后情况愈发糟糕,未到两月便撒手人寰……自她走后,父皇对我更是厌弃,不然他也不会在北漠屡败屡战之时,主动提出送质子求和一事。”
“这辈子他唯一爱过的女人,唯一爱过的孩子,都已经不在了。没有将我直接处死,已经算是格外开恩。”雪溪自嘲一笑,淡淡摇头。
黎诺心如刀割,在听闻整个事后,她心中对傅沉欢的怜惜无以复加,但到底还存些希望——然而他母妃已不在人世,却只能徒留难过无奈。
但此刻不是颓丧的时候,黎诺将今日所有事略一整合,飞速想了片刻,小心问道:“雪溪,此事发生之时你不过襁褓婴孩,如今到这步田地也是无辜受累,你心中有怨怼吗?”
“怨?”
雪溪反问这一个字,咀嚼半晌忽然失笑:“我有什么可怨的,我鸠占鹊巢二十余年,锦衣玉食,万千宠爱,通通都是偷了旁人的东西。如今只不过回到我自己该有的位置上,若说要怨,也该是三哥冤灵在上,痛恨于我。”
“他被我的生母折磨践踏,而我却害死了本该疼惜呵护他的母妃。若有一日,他能前来向我追魂索命,我只会双手奉上这条命以平他的怨气与委屈。”
他迷蒙道:“我知道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母妃,也对不起她的孩子……”
黎诺摇头:“不是这样的,这不是你的错,你是无辜的。”
雪溪静了片刻,微笑道:“你是第一个与我说这样话的人。”
黎诺不知雪溪具体经历了什么,但也知道捧高踩低这四个字的厉害。
雪溪看着黎诺微笑,笑容舒朗通透:“诺诺,你不用担心我,我很好,其实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你。”
“感谢我?”
雪溪静了很久。
“入夏为质虽让我屈辱,但……也能暂排我心中的苦痛。我从云端跌进泥潭,其实已是万念俱灰。来到夏朝不过苟活,活得一日是一日,便是哪日死了,也不觉得有什么。”
“是你改变了我。”雪溪停一停,看着黎诺,“诺诺,你记不记得我们相识不久后赶上夏朝的夏花灯节,你我相伴出行,当时你在街上救下一个堕箱奴?”
黎诺当然记得,轻轻点头。
雪溪弯了弯唇,低声说道:“说来惭愧,那天看你救人,也许这只是你心地善良随意之举,但在我心中却不可磨灭。虽然你力量并不强大,但你却毫不犹豫地在做——那本该是我要做的事。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笑话我异想天开,但我,是真真正正想废除堕箱奴这一制度。不仅如此,我更想与夏朝缔结盟约,一同废止这项非人的刑罚。”
“我怎么可以就此沉沦?我想回到北漠,想去争至尊之位——我还有很多要做的事情没有完成。”
黎诺微微睁大双眼,她自然不会笑雪溪,只是觉得震撼:“所以……你沉寂了一段时日后,忽然与应斜寒结盟,其实最终所求是因为这个?”
他心中真正压的竟然是这件事。
黎诺想起那日她放了堕箱奴后雪溪看过来的目光,才回过神来:当时他的眼睛中是有光的。
雪溪点头,有些窘然:“依仗他人,自非君子。只是我已到绝境,想要成事,不得不走这一步。说实话,即便应大人不来寻我,我迟早也是要找上他的。”
他呢喃着:“虽然希望渺茫……但若是他还活着……他还活着……”慢慢低下头,最后的话消弭在喉间几不可闻,“……我才有面目再见母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