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看她现在的样子,他也顾不上自己那些情绪:算了吧,无论她的目的如何。只要还愿意扑在他怀里,只要她这许多眼泪中,有一滴是真心为他而流,那也很值得。
“不哭了诺诺,你要的我都会给。”他重复,“我都给。”
你要的原谅给你,你要的命也给你。
无论什么,只要你想要,我都依你所愿双手奉上。
傅沉欢轻轻叹气,温热粗粝的指腹小心拭去她脸庞上湿冷的泪水,“天气这么冷,不要哭了,别把脸哭伤了,眼睛也会疼的。”
他一边轻轻触碰,一边不动声色地屏住呼吸,观察她一片迷蒙水色的眼睛——没有厌恶,倒有依赖。他不想再深究这究竟是不是演戏,只要给他一个这样的目光,他都会当做宝贝珍藏。
黎诺呆愣愣地望着傅沉欢:在她道歉之后,她的沉欢哥哥好像变回来了。
又变得温柔疼宠,百般怜惜。
黎诺试探道:“沉欢哥哥,这件事我……”
“这件事我们不提了,”傅沉欢微微笑了一下,“就翻过去吧。”
黎诺不能理解傅沉欢所指的翻过去是什么意思,但她只觉得这比傅沉欢的质问更可怕。翻过去,也就意味着从此刻开始,他们又变得和以前一样,但之前发生过的事并不是消失,只是被捂在平静美好的表面下,在里面慢慢腐烂。终有一天,这浓疽溃烂将打破所有她珍视的东西。
装不生气,比生气还要让人害怕。黎诺不敢就这么翻过去:“沉欢哥哥我跟你说实话……我知道我今天解释的这些在你听来都是欲盖弥彰,我也知道我看起来很可疑。但是……我真的有现在不能说的苦衷,有件事我不得不做,也不能告诉任何人,最多四个月……最多四个月,我把一切真相都告诉你,好么?”
说到这个程度,已经是最大极限,她不能再说了。
傅沉欢温柔注视她:“好。”
似乎觉得说一个字不能令她完全放心,他便又补充道:“诺诺不怕,我是真心的。我不会一面信任,一面又怀疑,只要你说你有苦衷,我便等着。等着你能与我说的那一天。”
“……真的吗?”
他说:“真的。”
他想明白了,既然无论诺诺想要什么自己都可以给,那又何必惹她徒流眼泪?
若她的话是真的,确实有一个如美梦般救他于水火的苦衷,多少时间他都愿意等;如果是假的,最终也不过交一条命出去,那也没什么,他给得起。
她的话真假不重要,她才是最重要的。
傅沉欢低眉凝视,心中自欺欺人地哄自己:诺诺已经这样恳求了,她应当确有什么苦衷吧……否则何至于此。
黎诺紧紧抱着他,“沉欢哥哥谢谢你,谢谢你还愿意信我一次。”
她既心疼又惭愧,虽然自己知道自己已经退至底线,但对于傅沉欢而言,她还是相当于什么都没说。
但他却愿意掌握着一手证据,反而来相信她的一句“我有苦衷”。
这样的爱与信任让她珍惜,更生出力量,“沉欢哥哥,我绝不会让你失望。”
傅沉欢翘了翘唇角,抱了这样久,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上实在不堪。
正想推开她,被黎诺发觉后,她慌忙抱得更紧。
“诺诺,”傅沉欢低声道,“我身上脏得很,去清洗一下。”
黎诺闻言手臂更收,“我不觉得。”
傅沉欢在她头顶轻轻笑了一声:“衣服都被我蹭脏了,还不觉得呢。快去沐浴休息一下,你也一晚上没……”
话说一半他才想起来,这还有一笔账没有跟她算。
显然黎诺也察觉出傅沉欢的不对劲,不敢松手,就在他怀中仰头看着他。
傅沉欢无奈叹气:这叫他如何硬起心肠。
要搁以往,他定是要好好教训她,但刚发生这么多事,她也被吓得不轻,到现在还这么小心翼翼,他看了心疼。
傅沉欢摸摸黎诺的头发,温声道:“好了,你平安无事便好。”
他说:“以后不要再这样了,这里是什么地方、雪溪的营帐又有多远?你一个人半夜跑出去,万一遇到什么事怎么办?就算……”
剩下的话收了声,傅沉欢轻轻拧了黎诺鼻尖一把。
就这样轻轻接过了。
药人,雪溪,她的隐瞒,所有的一切,正如他所说,他浩渺深沉的爱完完全全包容着她。
黎诺紧紧靠在傅沉欢温热胸膛上,既心疼也难过——心疼傅沉欢爱意之坚,甚至远远超乎她的意料;难过药人计划破灭,下一次这样的绝佳机会却不知何时再来。
但她也没法立刻打起精神去考虑计划,眼下傅沉欢的情绪是最重要的,黎诺干脆给自己放了一天假,小尾巴一样跟着傅沉欢身后。他翻看军报,她就跟着打下手,他处理军务,她就在旁边老实坐着,他召众会议她就在外边等,片刻不离。
到了深夜该歇息时,傅沉欢实在无可奈何:“诺诺,这都一天了,你不累呀?”
他摸摸她的脸,掌心柔嫩的触感仿佛通过肌理直达心底。说来也实在没出息,从行军前一晚的焦灼痛苦到厮杀药人时的满心悲愤,尽数被她清晨的眼泪和这一天软乎乎的哄消散。
他竟是一点气都提不起来了。
黎诺说:“我不累,你累了就快睡吧。”
这一天,她总算明白了什么叫患得患失,虽然傅沉欢不再追究,看起来也无心结,但她仍觉得惴惴不安。
傅沉欢低笑道:“别胡闹了,傻诺诺,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我说了相信你就相信你,安心睡吧。”
若是连她的心思都看不出来,他也枉活这么多年了。
这一天与其说她不安,不如说是他满心自卑。纵容她一直跟在自己身边温柔关心,无非也是想再多确认她爱着他。她愿意哄他,到底还是在意他的。
但从清晨到入夜,她不累,他还心疼呢。
傅沉欢亲手给黎诺掖好被子,看她乖乖闭上眼睛睡去,安坐一会儿才轻手轻脚离开。
整整两夜未眠,铁打的身子也遭不住,更何况这几日事情与打击接二连三,傅沉欢回到自己营帐坐下来,也觉得疲惫得很了。
多少年的习惯让他在独力难支时忍不住抬手抚摸胸口那处——东西不在……是他沐浴后换了衣衫,急着处理事情没有放进来。
傅沉欢微微倾身去够,旁边衣物层叠,往外拿时不知什么勾了一下,一个不稳,东西“砰”一声摔在地上。
他心脏一颤,忙不迭去捡。
然而目光所及,整个人却微微一愣。
他费心护着七年的小木盒被摔坏了。
傅沉欢拧眉,没人知道它对自己的意义有多大,即便诺诺回来后,它已经不能称之为“遗物”,但放在自己怀中六年,是它一次次救自己于水火,将每一次受不住想自尽的自己从悬崖边拉回。
最终撑到得知诺诺没死的奇迹。
傅沉欢暗暗自责,小心捧起盒子。盒盖处裂开一条缝,他看见里边放的——还是一封信。
作者有话说:
前五十红包宝贝们~~~
——
第65章 她的目的
傅沉欢将信拿出来。
原来这小木盒中装的是一封信。这信用了些胶粘在底部, 怪不得晃起来也没有动静,让他忍不住一度怀疑这里边空空如也。
纵然他大约知道信上写了什么,此刻也难忍好奇,慢慢拆开信封取出来看。
信纸上的字迹东倒西歪, 实在可爱, 只扫一眼傅沉欢便唇角微弯。
诺诺的字写的不好, 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又失骨架, 严格来说很拿不出手。但他看着她歪歪扭扭的字, 心中却甚是喜欢。
傅沉欢含笑的眼睛扫过一行,忽然一凝。
他清亮眼眸中的笑意滞涩,就仿佛一个只能行走在暗夜的吸血鬼, 忽然暴露在阳光之下,不由自主地一寸一寸僵硬石化。
被施了法的石人全身上下只有眼珠还能迟缓转动, 自上而下将这封信读完。
他读了三遍。
实际上,他博闻强记,早在第一遍就已经将整封信都背记在心。无数细小嘈杂的声音敲打着耳膜,渐渐变成巨大的轰鸣声, 大脑仿佛插.入一根钢针般的尖锐痛楚, 他有些看不清上面的字。
怕是读错了, 他才又细细辨认两遍。
然而, 纸上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活了过来, 化作妖魔鬼怪。一声声尖锐狰狞的笑闯入脑海横冲直撞,傅沉欢缓缓放下信纸。
巨大耳鸣声和不知从何而来丝丝缕缕细碎诡异的笑意, 最终都化作清晰的两个字——诺诺。
诺诺, 诺诺……
你骗得我好苦啊。
傅沉欢苍白的薄唇翕动, 微微扬起头来, 如一只濒死的鹤。他喘不上气,空茫的窒息感堵塞在胸腔,没有一丝新鲜的空气能进入口鼻,他只坐在这里,便感受到溺水般的窒息。
心脏处传来的痛,他已经无法理解。
安王府受的虐打折辱,不止;
战场上刀剑劈砍的无数伤痕,不止;
青犽撕咬,不止;
金砂穿骨,不止;
漫长时光中,他一一细数过的痛苦全部加在一起,在此刻也远远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