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婉襄自己也只穿着藕荷色缎绣折枝藤萝纹夹衬衣,并不厚重,只有懋嫔一个人被留在了冬日里。
入座之后,雍正终于开了口,“懋嫔,谣言自咸福宫中传出,众多宫人皆可为证,你可还有什么话说?”
懋嫔仰头看着他,身体不觉摇摇欲坠起来。
她大约是觉得跪着不舒服,亦有了破罐破摔的想法,干脆跪坐在了地上。
“万岁爷所说的是什么谣言,臣妾听不明白。”
雍正并没有回答她的话,手轻轻一抬,便有太监押着一个白发苍苍的嬷嬷上殿。
婉襄下意识地打量了她几眼,竟发觉她是咸福宫那夜陪着懋嫔的于嬷嬷。
相比于懋嫔,她的苍老似乎是更迅速的,原本头发黑白掺杂,此时却已经变成了纯然的白色,连宫女的服装也被脱去,只剩下白色的单衣。
她当然被冻得瑟瑟发抖,也被太监毫无怜悯地丢在了懋嫔身旁。
懋嫔分明是惊恐的,却没有在殿上发出任何的声音,只是张开了她的熊皮大氅,将于嬷嬷也包裹了进去。
于嬷嬷坚辞,懋嫔面上滚落下来一滴泪,低声安慰了她几句。
养心殿中好不容易再安静下来,懋嫔的目光从婉襄身上流过。
“心爱一个人到明知是谣言,也不愿再提起,对她造成伤害……。”
“年氏走后,万岁爷许久没有这样用心地对待一个女子了。”
一只茶盏顷刻碎裂在懋嫔身旁,飞起的瓷片划伤了她的手,鲜血凝固在那黑熊披上,转瞬便不见。
“她是朕的皇贵妃,你怎敢这般称呼她!”
婉襄从未见到雍正发这样大的火,心中一凛,不觉更低下了头去。
懋嫔似乎并不能感觉到疼痛,语气平静而淡漠,“宫人都说这谣言是从臣妾的咸福宫中传来的,可这些宫人是谁找来的?”
“熹妃早有置臣妾于死地之心,万岁爷,您也不想让臣妾活下去,继续碍您的眼了吗?”
这一日的懋嫔,比之那一夜更有胆气。
或者是在这一百多个日夜之中酝酿出了新的绝望,真正地心存死志。
察觉到懋嫔受伤,于嬷嬷更用力地抱紧了她,拼命地撕下身上的衣服想要为她止血,老泪纵横,“娘娘……娘娘您不能这样……”
一直安静地如同不存在的宁嫔面有不忍之色,忽而开了口。
“懋嫔娘娘,您不能这样同万岁爷说话。万岁爷是乌仁图与其其格的父亲,若是她们知道了也会伤心的……”
说不清是疼惜懋嫔更多一些,还是不忍见龙威这样被冒犯。
那一日雍正昏厥,宁嫔自己同样弱不胜衣,与皇后一起离开养心殿之后,她仍旧去了宝华殿为雍正诵经祈福,直至自己也晕厥过去。
婉襄不算多么了解宁嫔的性情,但她知道,她爱慕雍正。
懋嫔的目光一颤,似是忽而从自己心中的那些怨愤之中脱离了出来,打算认真地面对这件事。
“万岁爷既将臣妾召至养心殿,又将熹妃、刘常在都唤了过来……”
她轻哼了一声,“不错,祀神那日是臣妾宫中的宫女撞见了刘常在与怡亲王独处,行迹亲密的。”
“臣妾只是将这件事用另一种方式告知于您而已,臣妾又有什么错?至于弘昌……”
懋嫔的目光转向熹妃,犹如淬了毒,“瓜尔佳氏再蠢,却也没有那么蠢的。纳耶岱,你敢说在这件事上你当真清白无辜?”
她的诘问掷地有声,婉襄不觉将目光落在了熹妃身上。
她的神情仍然冷漠而镇定,望着懋嫔,就像是在望着一只蝼蚁。
“若本宫早知弘昌之事,便不会应瓜尔佳侧福晋之请,求万岁爷将弘昌释放了。”
“弘昌是那般愚蠢的性子,口无遮拦。释放之后岂不是更方便你于六宫中兴风作浪,以铲除你可能的对手么?”
“旁人都不敢说,但本宫知道,你最害怕,最忌惮的就是年氏!”
“够了!”雍正猝然从龙椅上站了起来,额上青筋暴起。
“苏培盛,懋嫔既已认罪,着人将她带回咸福宫去,无朕旨意,此生再不能迈出咸福宫一步。”
万岁爷……”
宁嫔迅速站起来,跪在懋嫔身旁为她求情,却很快为雍正制止。
殿中肃杀气息愈浓,没有人再发出一点声响。
除了,被太监拖出殿外的懋嫔,“从未听闻获罪嫔妃还能如常侍寝,熹妃,你畏惧之事就在眼前了,哈哈哈……”
第62章 圆明
“……原来碧波渺远, 春山米聚。有此一物,则澄江如练,远山横翠, 尽在眼前矣。”
婉襄有些兴奋地放下了千里镜, 转身望向雍正。
他们此时已在圆明园中,晨起乘船前往蓬莱洲, 自蓬莱岛上过渡桥,最终在东南瀛洲岛的流杯亭中赏景。
圆明园中有许多千里镜,皆是雍正吩咐人设置的。
流杯亭中的这一只千里镜也是雍正特意嘱咐挂在柱上的,古人制镜工艺不精, 但也足以望见很远的地方。
“你喜欢便好了。”雍正说完这句话,恰有春风拂柳, 使得他咳嗽了几声。
一切都在按照历史发展,二月雍正重病, 仍不顾身体处理政务。
壬寅日朝日于东郊, 甲辰日御经筵赐宴, 辛亥日诣耕諎所,行四推礼,更见诸王及百官各以次更如仪。
以至于病势越发沉重, 几乎取消了二月一切的筵宴。
雍正此刻立于亭中,仔细欣赏圆桌上铺陈着的唐代李思训《仙山楼阁图》。
“蓬莱洲上殿宇便是仿照此图中楼阁建造的,婉襄, 你觉得如何?”
婉襄接过苏培盛递来的披风, 为雍正披好,“虽则春光明媚, 到底湖上风大, 万岁爷还是谨慎些好。”
她也低头去看李思训的画, “大李将军笔格遒劲,色彩沉稳浓烈。大清能工巧匠众多,嫔妾觉得已还原地有七八分像。”
其实无论风景如何,于婉襄而言,能再见到圆明园中风光,已经是世间难求的体验了。
雍正的笑意只是淡淡的,令人将图卷撤去,仍旧同婉襄一起坐于亭阁之中,面对着福海浪潮。
“‘圆明’二字作何解?”婉襄没有望他,望的是亭边烟柳。
“圆而入神,君子之时中;明而普照,达人之睿智也。”
此句出自儒家经典《中庸》,意指君子品德完备,君主明政通达,是对他自己的勉励。
在很早很早的时候,他就已经准备好要做这个皇帝了。
雍正看来兴致仍旧不高,婉襄也收敛了令他高兴起来的心思,“万岁爷仍然在想懋嫔的事情吗?”
不意婉襄骤然提起,他沉默了片刻,并没有直接承认,“前朝后宫皆风波不止,朕的确有些烦恼。”
前朝的事不是婉襄应当问的。
“其实嫔妾亦觉得懋嫔之事疑点甚多,或者万岁爷不必对她这般酷烈。”
从不认到认,懋嫔的转变太快了。
更何况这件事从动机上来看就很奇怪,懋嫔久病,是早不争宠的人了,更是深知雍正与怡亲王兄弟情谊的潜邸旧人,为何要做这般吃力不讨好的事。
还有,养心殿被雍正严密监视,连桃叶都不知雍正日日往来之事,懋嫔又是如何得知?
除非她看了彤史,而彤史在皇后手里。
“懋嫔憎恶朕。”他一直望着远处的波涛,“这件事或者并不是针对你的,从一开始便是针对朕的。”
婉襄与怡亲王都是于当下的雍正而言十分重要的人。
“有些事既不能一直得到,从一开始便不该给。年少时不懂得,将旁人亦如器具般陈列,如今追悔莫及,彼此皆得非所愿,愿非所得。”
她难得见他发感慨,一时默默无言,也同样凝视湖水。
小顺子忽而走至雍正身旁,恭敬道:“万岁爷,皇后娘娘与宁嫔娘娘在西岸望瀛洲中赏景,听闻您与刘贵人在此,想要过来给您请安。”
雍正原本打算三月回紫禁城,因谣言破除之故将婉襄晋封为贵人。
但病势日沉,皇后亦在此感染风寒,紫禁城中不如圆明园中舒适,因此一直未曾启程。
婉襄只不过先得了这道旨意而已。
雍正望了她一眼,见她没有说话,允准小顺子之请:“让皇后和宁嫔过来吧。皇后着装如何?若太单薄,再取两件披风过来。”
又回过头来向婉襄道:“朕觉得你今日穿得也太单薄些。”
婉襄低头应是,不多时皇后与宁嫔联袂而至,她早已经将雍正身旁的位置空出,同皇后与宁嫔行了礼。
彼此问了好,各自分位次坐下。
婉襄成为妃嫔也有数月了,这倒还是她第一次见帝后私下相处。
雍正先关怀皇后,“岛上风大,怎么想起来到蓬莱洲来?风寒虽是小症候,也应知当心。”
“你的病时好时坏,究其根本,也是六年四月时那一场风寒引起的。”
皇后便低头致谢,“多谢皇上关怀,臣妾已然无碍,今日也并非贪看风景。”
“只是从前曾于天仙圣母元君前发愿,要将圆明园数十景致皆绘于纸上,多年畏惧福海上风浪,因此还差这蓬莱洲之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