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能猜测他在写下这些朱批时的神情、语气,想象他在灯下对抗疲倦,落笔是一手遒劲妩媚的行书,内容却是:“灯下所批,字画潦草”、“又系灯下率笔,字迹更属可笑。”
此刻是不同的,他就站在她身后,也许下一刻就会出言品评。
她必须要先出言为自己解释:“嫔妾幼时随怡亲王府里的小格格习字,那时临摹的便是先帝爷的字迹。”
雍正的字迹曾被后世形容“肖似乃父”,也得到过康熙自己的认可。
若说婉襄临摹的是雍正自己的字迹,未免有“过于用心”之嫌。她希望他们之间的关系纯粹一些,至少不要有这样没必要的误会。
“倒叫朕不知如何品评了。”
婉襄练字时是拿出了学习锔瓷的劲头来的,她的字不说十分,总有八、九分像雍正。因此他自然难以评论。
夸她便是夸自己。
“往后朕若再有赐字之事,便可悉数交由你代劳了。”
这当然只是一句玩笑话,帝王赐字的意义是完全不同的。
总之雍正并没有多问什么,左侧的防备松懈了些,她便不动声色地从他的怀抱之中挣脱了出来,不轻不重地揶揄了一句。
“万岁爷实在很懂得用人,不过短短两日,嫔妾已经身兼三职了。”
嫔妃,锔瓷匠人,还有御用代笔。
她说完这句话,小顺子恰好自殿外走进来,躬身请雍正与婉襄,“万岁爷,晚膳已经摆好,请您和答应主子移驾东暖阁用膳。”
本是正常的一句话,便又要做出怪模样来,拿手将眼睛一挡,“奴才可什么都没有瞧见。”
实际上婉襄与雍正也并没有做什么,不过安静地同彼此对视而已。
雍正便笑着将一本请安折扔到了他脚边,“就是你爱作怪,来日定然让你师傅扒了你的皮。”
小顺子仍旧笑嘻嘻,“万岁爷若想扒奴才的皮,何必让师傅来动手,您一声令下,奴才自己便褪了这层皮奉予您和答应主子了。”
“便是可惜答应主子不会打鼓。奴才听闻先帝爷在时,真有用人皮做的鼓呢,如今倒是没有了。”
康熙曾以贪官的人皮为鼓,使人们千敲万击,以表达他对于贪官的痛恨。
“凡官必腐,大官大贪,小官小贪,无官不贪”这个想法几乎已经成为了定式,但雍正于这个问题上倒做了些不同的改革。
在他成为皇帝的第三年便推行了“耗羡归公”的政策,在各省官员俸禄之外另外给予一笔“养廉银”,以减少官员盘剥百姓,贪污腐败的情况。
小顺子这番话看似是在插科打诨,实际上是很高明地拍了雍正的马屁。
婉襄常常觉得小顺子为人太过轻浮了,可遇事之时能机变若此的小太监,或许也实在没有几个,所以他能成为苏培盛的徒弟。
雍正自然也听出来了,又随手将一本请安折子扔到了他面前,“自己去你师傅面前领罚。”
小顺子将那两本奏折都捡了起来,而后躬身在殿门前等着。
雍正牵了婉襄的手,路过他时他又行下礼去,“奴才谢万岁爷赏。”
第30章 在意
从正殿之中走出来, 恰起了一阵风,雍正一时受凉,控制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还远远没有到他痊愈的时候, 而他昨夜的表现, 几乎已经令婉襄忘记了这件事。
她下意识地便想要走到外侧去为他挡住寒风,他却反而停下来, 将她那件赤狐披风又系地紧了些,“早知道只让你在东暖阁等着了。”
他的语气极自然而亲昵,婉襄微微低头,那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却恰好收回去,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了过去,忘记了去回应他的话。
他望着婉襄, 忽而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等到春日里, 紫禁城里会有很多蝴蝶的。”
婉襄亦重新抬起头同他笑了笑, 而后继续朝着东暖阁走。
东暖阁之中暖融如同春日, 才迈进去,那赤狐披风上落的点点雪便尽数融化进了绒毛里,再看不见了。
小宫女行礼之后便无声地上前为婉襄和雍正取下了披风, 她跟在雍正身后,在一桌玉盘珍馐面前停下来,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从没人教过她侍膳的规矩。
雍正随意自然地在他平日所坐的位置上坐下来, 一抬头看见婉襄站着不动, 便出言吩咐一旁的获萤。
“你来侍奉便好,让答应主子陪朕用膳。”
获萤原来在安排宫女们布菜, 闻言便笑着请婉襄在与雍正相对的位置坐下了。
桌上的菜肴婉襄大多不知名字, 但认得它们。
银鱼以及鹿肉这两样是十一月太庙荐新的食材, 除此之外还有蘑菇、木耳、冬笋等时令山珍,都是满族人所最喜爱的。
侍奉二人坐好,获萤便从小宫女手中的木盘之上取下两碗米饭,放在雍正与婉襄面前。
雍正的那只碗是珐琅彩月季纹碗,宫中什么事都讲究应时应景,十一月花神本就是月季。
而珐琅彩工艺起源于康熙晚期,是专供帝后赏玩的瓷器,宫廷控制十分严格,因此婉襄的碗又是另一种。
只是粉彩的,绘的也是山茶。一朵初绽,一朵盛放,精致美丽。
至于碗中的米饭,看起来,她的倒还要比雍正的更多一些。
他毕竟是男子,婉襄还在想这又是什么缘故,便见获萤笑着立于他身旁。
“这是九月时浙江总督李卫李大人进献上来的嘉禾,一茎多至十余穗,乃至二十余穗。”
“嘉禾本是祥瑞之兆,百姓丰收多多益善,万岁爷,您今日的晚膳也应当多用些才是。”
雍正闻言便是一笑,“瑞雪降、庆云现、黄河清、甘泉涌……近来各地奏报了不少祥瑞。这稻谷亦名为‘祥瑞’,特意送进紫禁城来,不过都是讨朕欢心而已。”
他搛起一筷子米饭,“实则此种稻谷本就多穗,名为“龙爪谷”,多地屡有奏报,朕已经提醒官员们注意甄别了。“
“罢了,为了让朕多用些膳食,你也算是费尽心思。朕本就珍惜五谷,饭粒饼屑,不曾废置纤毫,今夜自然也是如此。”
获萤仍旧笑着,又行了一礼。
“什么事都逃不过万岁爷您的法眼。”
“白日时熹妃娘娘又遣人来问过您用膳的情况,奴才回答她,您这两日的情形比前些日子都好些了,想来娘娘也能宽心稍许。”
她的话说到这里,婉襄忍不住望了她一眼。
晨起时一切都如坠梦中,即便获萤陪着她忙碌了一个早晨,又去承景仁宫见了皇后,她对她的容貌几乎也是无有印象。
此刻才看清楚。
获萤约莫二十岁上下,模样像是汉女。
不过中人之姿,但讲话时很有条理,音色亦温柔,给她增添了极大的优势。
她同雍正谈话之时看似随意,抬起头望向他们的时候就会发现他们各自都严守着君王与奴才之间的界限。
所以获萤方才这句话就会显得格外奇怪,若是为了熹妃而在雍正面前说好话,未免也过于直白和刻意了。
雍正的态度是不以为然的,并没有就此发出任何的评论。
而获萤也好似完成了所有的任务一般,悄无声息地带着东暖阁之中所有的宫女一起退了出去。
开门时的那一点寒气很快便被吞噬去了,就像是融化在披风里的雪,没有一点痕迹。
“每个嫔妃请求获萤做了什么,她都会在晚膳时如实地告诉朕。”
他一面说,一面搛了一片冬笋给婉襄。
她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知道这样隐秘的事,更不知要如何回应,便只想起她年少时母亲在饭桌上总嘱咐她的那些话。
“万岁爷脾胃不适,应当避免使用冬笋这样难以消化的食物。”
听获萤的话,雍正应当是许久都没有好好用膳了。所以寻常孩童都能用完的一碗米饭,她也要这样想法子哄着他吃下去。
一个成年人,三餐不过都只用这点食物,便再是山珍海味,也是五脏空空,如何有气力挑灯至三更?
“朕既说给你听了,便是可以让你知道。”
婉襄已经没有用膳的心思,不过用手指轻轻触碰着这只粉彩碗的边缘。
“获萤是干清宫的掌事宫女,同朕最亲近,照顾朕身体,最知朕起居之事。朕登极之后沉心政事,少于后宫之事上留心。”
“既将她们搜罗来,又这般冷淡,本是有所亏欠。因此素厚待后宫中人,只要不是言语行动触及朕之逆鳞,朕向来多有容忍,但……”
东暖阁之前就已经掌了灯,像是有一扇窗户没有关好,雍正的影子落在墙面上,一晃一晃,总是不安定。
到情绪激荡处,他没有说下去,或者是为了保全一些人的脸面。
“朕本来只想要调你来干清宫做一名普通宫女,即便朕身为帝王,也不觉得自己应当得到这世间的一切。稀世之珍,连城之宝,可用之才……”
又或者是她。
“但想到获萤,朕就不想让你做干清宫宫女了。宫中逢迎奔竞之渐难禁,朕想,你应当不会喜欢。”
雍正的语气很平常,说话间隙时也只是挑一些易于消化的清淡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