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说只是与清代的这些帝王对比,便是百代帝王,也没有什么人能像雍正这样将“朝干夕惕”四个字贯彻到人生的最后一刻。
她当然是欣赏和仰慕他的,于是在此刻无比真诚地道:“我的四哥,就是这世上最好的。”
雍正抱紧了她,面颊蹭着她的额头,“朕的婉襄,也是这世上最好的。”
婉襄忍不住笑起来,“这是在做什么呢?今日分明是迎接新妇,我同四哥倒是互相吹捧上了。”
他用额头抵着她的,嗓音低沉,“如今再不是当年求着朕喊她一句‘宝贝’的小女子了,朕给予你这样高的评价,你竟不照单全收?”
婉襄顾左右而言他,“若是新妇知道四哥私底下是这般模样,想来也就不会畏惧这个皇阿玛了。”
“古语有言:‘不痴不聋,不做家翁。’她是弘历的侧福晋,朕可不会管她怎样想,更不会在她面前表现得如同在你面前一般。”
“婉襄,朕总觉得你好像格外在意那拉氏似的。”
雍正这样敏锐,可婉襄的在意却来自于未来已知,是不能告诉他的。
于是她找了个说得过去的借口,“我一向和富察福晋交好,侧福晋和格格侍妾毕竟不同,今日要受那拉侧福晋的礼,也想要为富察福晋掌一掌眼,看看她为人究竟如何。”
“弘历已经有一个侧福晋是高官之女了,那拉氏是满洲大姓出身,家中父亲自身品级却不高,想来不会有什么骄矜习气。”
“朕对富察氏是有信心的,她定然能将王府之中的事情平衡得很好,即便将来……也是。”
雍正对富察氏的评价一向不低。
不过他也是男子,总是不能站在女子的立场上想问题。
正妻何故要平衡后院之中女子之间的关系呢,还不是因为常常有男子要进去搅局。
婉襄心中不忿,但这怒气向着雍正发泄却并不合时宜,“就快要到永寿宫了,我还记得很多年前,我在永寿宫附近的宫道上遇见过四哥一次。”
“也是这样的冬日,远远地就听见了静鞭的声音,而后我和桃叶就跪在宫墙边上,四哥乘着肩舆经过,没有一刻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觉得我自己就像是一棵生长在墙边的小草,我之所以在那里,只是因为负责清扫宫道道小太监还没有发现我。”
只要发现了,便理所当然地会被清扫去,也当然不值得雍正在意。
幸而那时候的她和如今一样,都不是刘婉襄,否则的话,只怕她那时就已经放弃了。
雍正的回应并不是寻常宽慰,“朕是一国之君,一闭上眼睛,有时眼前便会出现无数稻苗豆麦。”
“春日时刚刚播种,□□时便已经是一片青黄之色,秋日里粟谷挺秀,冬日白雪皑皑,遮覆的是来年的希望。”
“朕认得禾苗与谷麦,当然也认得小草。所以朕一定会将你从贫瘠之地挑选出来,种植在单独的花盆里,陪伴朕,由朕欣赏。”
她不是一棵禾苗,所以当然不应该跟禾苗在一起,而是应该和他在一起。
就算他也不是一棵小草,是一棵参天的大树,但他不会和她争夺那一点养分,他反而会庇佑她,让她在他的树荫之下生长。
婉襄忽而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无比确切的意象,他对她而言,就像是树荫一样。
只有在树荫之下生活过的人,才会懂得。
婉襄转过身去抱紧了他,在他脖颈上落下一个吻,无关乎情/欲,是感激。
感激他将作为帝王的爱分给了每一个百姓,又作为一个男人,拿出了和她同样的爱。
从养心殿到位于西六宫的永寿宫,其实并不算太遥远。
宫车在永寿宫门前停下来,雍正和婉襄一前一后地下了车。
婉襄与熹贵妃的关系并不融洽,所以无论是永寿宫,还是圆明园中的牡丹台,她都很少前往。
此刻婉襄仰头看了一眼牌匾,“永寿宫”三个字外,还有一行她不认识的满文。
这里是刘婉襄作为宫人的时候曾经很熟悉的地方,它有着和内廷西六宫一样的黄琉璃瓦歇山顶,安双交四菱花扇窗。
在“她”到来之前,刘婉襄最喜欢做的事,便是和桃叶两个人在这样的季节里窝在一起,谈论一些人生中遇见过的小事。
与生死之事比起来,从前十几年人生中遇见的,当然是小事。
桃叶对她的失望不是没有理由的,但如今她们也总算能彼此理解。
脱离开含韵斋,脱离开养心殿,在他人的视线之中,雍正是威严的帝王,婉襄是谦卑的妃子。
她跟在雍正身后走进永寿宫正殿,终于不是手中拿着清扫工具的奴才,是可以堂堂正正坐下来品茶的客人。
雍正的后宫到如今,只有一位贵妃,两位妃——其中一位还被永远囚禁。
而后便是婉襄,婉襄之下还有三位贵人,安贵人、李贵人、郭贵人,她们都不敢怠慢,早早地坐在这里休息,等着该来的人到来。
雍正没有允许贵人以下的宫妃出席今日的场合,婉襄淡然地望一望,只觉得处处空空荡荡,和雍正七年时在坤宁宫中祭神,分吃祭神肉的时候一点都不一样。
熹贵妃高坐于上首,见雍正入殿,便领着众妃向雍正行礼。
所有人今日穿的都是礼服,熹贵妃尤其庄重,着一件大红色平金彩绣金龙夹朝袍,戴镶满珠玉的满钿,冠顶东珠十二颗,颗颗都晃人的眼睛。
也只有在这一日,她能与雍正在众人面前以几乎平等的身份一同入座。
婉襄的座位在裕妃对面,她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不知在盘算着什么,而后拿起茶盏,不动声色地饮了一盏茶。
“辰正时弘历会带着富察氏与那拉氏一同入永寿宫,请万岁爷略等片刻。”
只有这一句话,也再没别的。
永寿宫中一片安静,奇异地没有人再说话。婉襄尽量让自己自如了一些,也拿起了茶盏,耳边只能听见冬风呼啸的声音。
那拉氏第一次以主子的身份踏入紫禁城,原来是这样的天气。
她正这样想着,西暖阁里的自鸣钟忽而响起来,永寿宫中的太监走进来,恭敬地向殿中人通报。
“启禀万岁爷,熹贵妃,各位娘娘。宝亲王携富察福晋及那拉侧福晋在殿外求见。”
来了。
第265章 那拉
得到雍正与熹贵妃准许之后, 宝亲王便与妻妾一同走入了永寿宫正殿。
宝亲王与富察氏在前,那拉氏在后,他们一同在殿中央行礼, 婉襄所在的位置, 恰好望不见那拉氏的面容。
她今日穿的当然是吉服,砖红色的服装压抑住了少女的明亮与鲜妍, 令她努力地学习着去为人妇,去做皇家的儿媳。
“儿臣给皇阿玛、额娘及诸位娘娘请安。”
婉襄努力地去分辨出三人之中她最不熟悉的那道声音,但时间太短暂了。
在儿子与小辈们面前,雍正一直都是严肃的。
此刻神情平淡地唤了起, “都起来吧。”
三人齐声道谢,宝亲王搀扶着富察氏站起来, 而那拉氏一个人在最后,穿着她并不习惯的花盆底, 仍然站得很稳当。
熹贵妃便在这时道:“伯塔月, 你是宝亲王的福晋, 也去一旁入座吧。”
今日的主角毕竟是刚入王府的那拉氏,作为正妻,她也应当受那拉氏的礼。
富察氏向来端庄, 从不出错,神情庄重地应了是,转而朝着婉襄这一侧, 安贵人下首的位置走来。
婉襄和她之间没有什么眼神交流, 只是她一意孤行地追着她。
富察氏分明在她面前数次表达过对于那拉氏进门的期待,但此刻婉襄脑海中浮现出来的仍然是雍正九年嘉祥刚出生时, 隐隐自责自己做不好一个福晋的富察氏。
知道自己如今是宝亲王福晋, 知道自己将来是母仪天下的大清皇后, 当真便能割舍掉一部分作为人的天性,为这样的事情而感到高兴么?
婉襄只知道自己不会有这样的格局,也永远不会这样做。
富察氏入座之后,那拉氏便在女官的引导之下上前一步,顶上了富察氏的位置,恰像是十几年后的后宫格局。
而后有宫女恭敬地捧上了茶盘,新妇要侍奉翁姑用茶。
那拉氏和弘历再一次跪下去,从宫人手中接过了茶盏,先奉予雍正,“请皇阿玛用茶。”
不坐在明镜高台之上,便像是寻常百姓家,除却杯盏茶盘更为精致贵重,其他的,也并没有什么分别。
婉襄没有在这时候望向他们,这时候是一个女人更为具象地向皇权低头,向新的父权低头,她只是用杯盖轻轻地撇去了浮末,像是撇去她心里这微不足道的念头。
雍正平日里喜欢教训人,但在儿媳面前大约是秉承了他方才所说的,“不痴不聋,不做家翁”的思想,并没有训示什么。”
接过茶盏来喝了一口,便让小顺子着人捧出早已准备好的赏赐,交给那拉氏的侍女拿着。
雍正惯来喜欢赐如意,这世间事也只有“如意”两个字为至妙。
他赏给那拉氏的这一柄如意是青玉花好月圆图如意,是婉襄和他一起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