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便是承认是你帮助薄萦拿到了那件礼服,帮助她离开圆明园,又回到圆明园里。”
宁妃轻笑了一下,并没有遮掩什么,点了点头。
婉襄脑后的伤口时不时就会疼痛起来,几乎到了她难以忍受的地步。
她闭上眼睛,努力地承受着这种痛楚,祈祷着它能早些过去,想要离开春雨轩,却又发现她根本就没法站起来。
“她有她的立场,嫔妾也有嫔妾的。”
不知道为什么,宁妃又改变了主意。
因为这痛苦而延伸而出的悲伤顷刻间收住了边界,婉襄睁开了眼睛,“她的立场是什么,你的立场又是什么?”
宁妃下一刻就开了口,但从喉头涌上来的并不是话语,而是暗黑色的鲜血。
她以手帕掩口,那些血液很快便将洁白的手帕染脏了。
等她终于不再吐血了,她用双手将这手帕展平,抬起来,在眼前挡住了夏日里的日光。
“她是嫔妾姐姐的宫女……偏执又疯狂,她更恨你。人不怕手上染血,怕的是染血之后,便有无数的魑魅魍魉闻见了血腥味,要粘上来。”
武晚沐饮下毒酒的那一日,薄萦拼命地想要将她已经拿在手中的毒酒打去,被苏培盛带来的小太监死死制住了。
那一日她和那常在都在场……
端午那一日薄萦的毒酒同时奉给了婉襄、那常在与富察氏——薄萦抱着必死之心,多杀死一个富察氏根本就是无所谓的事。
那个时机太好了,恰是龙舟竞渡开始的时间,周围一片热闹嘈杂,根本就想不到要去看一看低头宫女的容颜。
“嫔妾姐姐在宫中这些年,落水、九子墨、马钱子、毒酒……”
“她毕竟是嫔妾的姐姐,即便记忆与情感都淡薄,嫔妾也的确想过要让你都尝一尝这些滋味,所以没有阻止。”
血脉相连,天性相似。
“可嫔妾最终还是不想真正害人,所以嫔妾总是放任她这样做,又在事后弥补。”
宁妃举不动那手帕了,它将它重新紧紧地攥回到了手心里。
“若已知前路是死路,嫔妾至少要为自己选择如何去死。
她闭上眼睛,说这些话,耗费了她太多的力气。
婉襄也安静着没有说话,她知道这就是最后的时刻了。
谦嫔娘娘是否觉得嫔妾这般在意名位,不过做了这几个月的宫妃,到此时也不曾改去自称?”
她竟然还有力气问问题。
但也不过是自问自答而已,“嫔妾做了妃子,到了地府见到阿玛,他也要跪嫔妾。”
“他控制了嫔妾一生,嫔妾不想做了鬼,还要为他掣肘。”
“若没有嫔妾,小公主固然也会得救,但病症定然不会这样轻。若没有嫔妾,娘娘端午节时不是死于毒酒,也是死于匕首。”
“所以……娘娘能否替嫔妾求一求万岁爷,不要夺去嫔妾的名位。”
婉襄的喉头滚动了一下,她纵然恨她,拒绝的话却是说不出口的。
她最后只能道:“我从没有想过,宁妃居然是这样的。”
旧族令媛,内廷华选,性成敏慧……璇闱列职,夙彰侍奉之勤,紫禁承恩,宜备哀荣之典式颁奠缀用示轸怀。
雍正一朝,武氏无子而封妃,究竟是历史促成这个妃位,还是她促成的?
是一个循环,死水一潭。
不必再说什么了,她和宁妃之间的交情不过只到这里。
宁妃的生命不过是三场华丽的宴会,而她的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婉襄站起来,朝着春雨轩外那些被宁妃遮挡的日光走去。
桃叶就候在门前,望着不远处的一棵枝叶茂盛的桃树。
“杏花村中有杏树,也有桃树。还有樱桃,茄子,新麦……在宫中久了,只看见它们被人盛放在镶金镶玉的碗碟之中,都快忘记它们原本的样子了。”
对于锦衣华服的贵人而言,所有的植物都是食物的形状,无论天灾丰年,盘中的佳肴美馔都是一样的。
她们一起朝着杏花村外走去,这些风景,其实始终都在眼中。
“我十九岁了,姐姐。”
端午那一日,桃叶呼唤的第一个“姐姐”,其实是婉襄。
她像以往任何一次一样不计代价地用生命保护她,向恶犬,向奸人无惧地露出她的脊背。
“是啊,桃叶,你都十九岁,在这宫中过了十多年了。”
十多年,是多么漫长的岁月,于一个未及双十年华的女子而言,是半辈子还多。
“我的满语名字是伊尔哈,是花朵的意思。如今我觉得,我好像也像是那棵桃树一样,真正茂盛的是叶子,我真正成了‘桃叶’。”
她们从杏花村出来,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很快就走到了桃花坞外。
这时候的桃花坞漫山清脆,春日里如烟霞一般的桃花在夏日里蜕变成了青青的果子。
辩论是花朵更好,还是果实更好是没有意义的,因为这都是必经之路。
这里是桃叶陪伴她最久的地方,也是她穿越到这里之后的人生最失意的一段日子。
“姐姐,时至今日,我仍然觉得我姐姐是对的,可我也不得不承认你也是对的。“
“每个人的人生都有自己要走向的方向,旁人没法代替自己做选择。”
是很多年前,婉襄就已经明白的道理。
“我没法继续照顾紫禁城里的那些小太监小宫女了,他们终究有自己的人生,我也想要过一过自己的日子。”
那常在逝去之后,她哭得太多,眼睛始终都是肿着的。也就是到昨日,她才终于不哭了,好像把所有事都想明白了。
“我这十几年在宫中,回想起来做了不少的错事,如今亲姐姐也不在了,姐姐也不需要我,所以我想出宫生活了。”
并不在婉襄意料之外,她心中也唯有祝福。
“万岁爷赏赐了德胜门附近的一处宅邸给我。桃叶,这本就是应该留给你的。”
她答应过那常在的,会好好保护桃叶,也要将刘婉襄承诺的事情做到。
“我让人在那处宅邸之中移栽了两棵老桃树,搭了紫藤花的花架,你不是很喜欢西峰秀色里的紫藤花架么?”
“你放心吧,那处宅子并不过分大,只有两进。你一个人住可能会觉得有些大,不过也没关系,你那么喜欢照顾孩子,可以收容一些无家可归的孩子。”
而德胜门,也是马佳·巴衮当值的地方。
那常在唯一说错的地方,便是她觉得桃叶会被出身贵胄的马佳·巴衮害死。
他们之间最先跌落下去的是被阿玛连累的马佳·巴衮,既说是缘分,便静静等着它发展下去吧。
桃叶点了点头,“家无所谓大小,我觉得已经很好了,只是有些舍不得姐姐。”
婉襄靠近她,和她彼此拥抱着,“桃叶,纵然因为你当年年少,因为好心而办过一些错事,但是我从来都没有责怪过你,你也不必觉得亏欠。”
“而我当年的承诺终究也只做到一半,我不能陪你住在一起,算是我对你的亏欠。你瞧,从此以后我们就两不相欠了。”
桃叶更用力地回抱了她,因为哭泣而微微颤抖起来,“姐姐……姐姐……”
人总归是要成长的,“从此以后你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所有的庄稼作物都可以与你息息相关,你还可以拥有自己的家庭,事业……”
她忽而有些羡慕桃叶,她其实也拥有着很多她在这个朝代不曾拥有过的东西。
“我们还会再相见的。”
第244章 纳凉
“银烛秋光冷画屏, 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婉襄轻摇着一柄象牙编嵌染牙玉兰牡丹团扇,与雍正一起坐在观稼轩里纳凉。
往前走数步便有台阶延伸入水中, 湖上荷花正盛, 午后下过雨,水面清圆, 一一风荷举。
嘉祥就在这里拿着扑蝶的网兜捉萤火虫,到处跑来跑去,引得弘曕也看得有趣,笑声回荡在他们耳畔。
婉襄偏过头去望了坐在雍正怀中手舞足蹈的弘曕一眼, 伸手握了握他的,他就开始发出一些诸如“哇哦”、“吼吼”这样意味不明, 却很可爱的音节。
弘曕无论是说话还是走路都比嘉祥更慢一些,像这样被包裹在自己世界里的孩子在大人眼中有格外的趣味, 婉襄和弘曕玩了好一会儿, 才停下来。
“真是个小笨蛋。”
胖乎乎的小子弘曕还望着她傻笑。
一抬头便与雍正四目相对, “今日是怎样欺负弘曕的,来日朕都会告诉他,让他也好生欺负欺负你。”
婉襄就用那柄团扇掩了自己一半的面容, “四哥说什么呢,我是在教弘曕说话。嘉祥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早就能走了,偏他还赖在父母怀里。”
“走路不成, 说话也不成, 可不就是个小笨蛋。”
“若真是个小笨蛋,就是像了你。”
她攻击完弘曕, 换做雍正来攻击她。
就像弘曕懒得和婉襄计较一样, 她也懒得和雍正计较, “我生的自然像我,若是四哥不满意,自己同自己生一个去。”
婉襄忽而想到什么,凑到了雍正身旁去,“我近来在看书,看到明代冯梦龙写的《古今谭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