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的气氛似乎太沉重了。
婉襄慢慢地松开了他,他自然而然地牵起了她的手,朝着殿外的夜色走去。
□□,夜晚还有些残存的凉意,他们并没有走多远,在玉兰枝叶繁茂的长廊旁坐下来,婉襄依偎着他,仰头看着沉沉星河。
但更近一些的是那些黑色的叶子。
“世间无玉树,便可将玉兰当作玉树。夏日似栀子、茉莉这般的白色香花甚多,但都有绿叶相衬,无有一种是像玉兰这样纯粹的白色。”
她也是住进西峰秀色之后才知道的,“然而玉兰亦有许多遗恨,一树好花,春日下一场雨便尽皆变色,只觉腐烂可憎。”
“而玉兰更是决绝,不似群芳,开时者犹开,谢者自谢。若到凋零时,玉兰总是一瓣不剩。”
“欣赏玉兰,若是初开之时不欣赏,等着全盛之时,恐怕好事不行,而煞风景者至矣。”
春日难免下雨,即便是日日相对,一年春日,也根本没有几日能欣赏。
从前以为花开花落自有时,不必遗憾。但有了孩子之后才发觉没法这样从容,不争富贵,不争荣华,却不能不争平安。
“其实这些年得四哥庇护,落在我身上的阴谋并不多的。也就是雍正八年时被谣言禁足,雍正十一年时被诬陷与柳记谦有私。”
“九子墨之事开始,针对的便是我的孩子。相爱的夫妻总盼望能有孩子……”
婉襄顿了顿,因为她发觉“夫妻”这个词并不适宜。
“可宫里的孩子总难以长命,一不小心便是天人永诀。”
“我们的孩子不会的。嘉祥和弘曕都会健康平安地长大,会遇难成祥,逢凶化吉的。嘉祥她可是朕的嘉祥啊,十三弟在天有灵,也会保佑她的。”
婉襄抱住了雍正的脖颈,肌肤贴在他脖颈之间,感受着他的温度。
床/笫之间常有这般温存时刻,但那只是他们两人之间的,和其他人都无关。
“我记得我怀着嘉祥的时候,也是一个夏夜,和四哥睡在一张藤床上,不必仰头就能看见星空。”
他亲了亲她的发心,语气温柔,“宝贝?”
婉襄微笑起来,在他脖颈上蹭了蹭。
“若是今夜还想观星的话,朕让他们把藤床搬出来,很快就好了。”
婉襄摇了摇头,“能和四哥这样依偎着便很好了。”
此刻她心中盈满的仍然是不可自抑的悲伤,或许应该用疑惑来打败。
这悲伤反而令她格外地有勇气,“为什么四哥要答应册封小武氏为嫔呢?当时畏惧四哥生气,也不想让四哥再生气下去,所以没有问。”
雍正默了片刻,再说出口的话犹如谶语,“因为朕知道,你知道一些朕所不知道的事。”
婉襄心中陡然一惊,下意识地仰头看着他,他却早有预料地回避了她的目光。
这话是什么意思,是雍正知道她的来处么……
她骤然回想起来,在婉成出事的那个夜晚,在他离去之前,他也留下了一句犹如谶语的话。
“朕所知的事情,未必比你更少。”
那时候她的心绪一片混乱,后来再回想起来,也不过觉得是他太自负,自以为看透一切。
可今夜再这样说来,似乎越发指向他其实根本知道些与未来世界有关的事。
他知道些什么呢?当真如此么?
雍正既说这句话,想必更清楚婉襄会满心疑惑,他将她搂得更紧了一些,在这夏夜里叹了很长很长的一口气,“不可说……”
婉襄的心顿时定下来,那便不说了。
当作今夜没有这样的对话,“明日我想先见一见兆佳福晋,她昨日也在那艘画舫之上,她是我最信得过的人。”
雍正轻轻地点了点头,“兆佳福晋向来细心,也许能发现一些我们还没有发现的事。”
“而后想查问一下园中的宫人,事发之时二层没有旁人,但后湖的那一侧也许会有宫人经过,目睹全程也未可知。”
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了。
“这也在情理之中,朕会让小顺子出面查问。”
如今与婉襄有关的事,雍正都会让小顺子出面做事。
就算知道苏培盛和熹贵妃之间有一些见不得光的事,他也没有将他用习惯了的人换去,所以弘历与富察氏此时的忍让是对的。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他就可以一直作威作福下去。
“四哥,时至今日,我陪伴着您,没有觉得值得后悔的地方。”
他们彼此相爱,却其实很少说这样表明心意的话,今日又一同经历劫难,她不想再吝啬什么。
雍正的下巴抵着婉襄的头,深深地嗅着她发中茉莉花油的香气。
“从前做皇子时,皇阿玛赐了女子入府,朕其实都是可有可无。不过时用王府俸禄供养者,尽力使她们舒心,便算是无愧于心了。”
“其实朕有时是怨上天的。”
他笑了笑,“恨他不能早些让你出现在朕身旁,恨朕已迟暮,即便朝朝暮暮,还是嫌太少。”
婉襄也轻轻笑起来,“难怪四哥总是发上谕,告知他们您在反省,也要官员自省。”
每一次有灾祸都是如此。
“都是凡夫俗子,人生总有遗憾事,有时努力许久而没有结果,难免会有怨恨。但婉襄,你方才说你没有遗憾,朕也一下子觉得没有怨恨了。”
婉襄抬起头来,吻了吻他的下巴。
他的目光沉静了片刻,将她完全容纳进去,而后便将手落在她脖颈上,微微抬起了她的头,让他能够亲吻她。
就像是春雨一样,开始是一些吻,吻遍了她唇瓣的每一处,又向外扩散,落在她的面颊上。
她也回应着他,他身上始终有雍正七年时就落进她心里的,烟草与薄荷混合的味道。
而后是一个由浅入深的吻,时而像是一颗石子沉入水中,不断地向下坠,时而像是一颗清晨的露珠在荷叶之上因风而滚动着。
每一寸都没法融合,又每一寸都相接,如此亲密。
他吻她的分明是唇,分开时眼眶也湿漉漉,雨水透过玉兰树叶的空隙落下来,当真开始下雨了。
“四哥,我们回去陪着嘉祥吧。”
作者有话说:
第231章 陌生
“……若是这样说的话, 昨日在船上似乎的确见到了一个眼生的福晋,她同我们穿的是类似的礼服,或许就是三月时万岁爷新下旨册封的。”
但若是册封福晋或是侧福晋, 都像那拉氏一样, 并不能那样快入府,并进圆明园参加宴会。这样说来, 便是某位皇室成员自格格使女提拔起来的侧福晋了?
这个范围很小,婉襄所知的只有昨日一直奉承熹贵妃的高禾晏。
再不济,也就是多上两三名而已,比雍正昨夜说的, 将所有福晋都再召进宫来让嘉祥辨认,要容易得多。
可这样也不对, 兆佳福晋已经做了几十年的皇家福晋,她认识的人和嘉祥认识的人自然是不一样的。
“福晋可还记得昨日嘉祥落水, 或者落水之前, 这个眼生的福晋站在何处, 又在同和人谈话?”
兆佳福晋回想了片刻,“有些记不太清了,那时蒲尔别正在同我说话, 我也就没有注意。不过……”
“我看见她的时候,她好像都是一个人站在角落里,同旁人都不大熟悉。至于她后来有没有上二楼……实在是不清楚。”
婉襄不觉失落了一瞬, “若是当真将所有福晋都召进宫中来, 不说嘉祥能不能记得她,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兆佳福晋一副思索的模样, “昨日在画舫上见到了, 不过……宴席上好像又没有看到她。”
宴席上没有, 画舫上有?
难道是有人浑水摸鱼,假穿了福晋的衣服混上船?
若是如此的话,这个人一定有问题。
“此时还没有头绪。”只能试试从这条线索入手,“若是福晋再见到那名女子,可有把握能将她认出来么?”
“应当没有什么问题。蒲尔别同我站在一起,便是我记得不清晰,她想必也是记得的。说起来,小公主此时如何了?”
婉襄已经累了一夜,“今早太医又来看过,昨夜没有起烧,应当无碍。”
“她自己好像全然忘记了昨日落水之事,今早一醒来便闹着要去看六阿哥,趴在六阿哥的摇篮边上,两个人嘀嘀咕咕地说了好一会儿话。”
兆佳福晋便念了一句佛号,“这样便好。也幸好是年纪小,对这些事都没有过度的畏惧。近日不要去水边,别再想起这件事,慢慢地也就好了。”
她望婉襄一眼,“倒是你,这段时间想必一想起这件事来便坐立难安……或者你若是忙碌,又能放心的话,不妨让我把嘉祥带到王府里养一阵子。”
“总归我和蒲尔别平日都无事,也可以让嘉祥和母族的亲眷亲近。”
这倒是个好主意,或者可以一直让嘉祥回避到宁妃薨逝的时候。
而且清廷之中寄养子女之事也并不罕见,乾隆便有好几个皇子是养在亲王家中的。
“等嘉祥这几日都无事了,我再来麻烦福晋。”
气氛渐渐缓和下来,兆佳福晋大约是想再关心婉襄几句,忽而有太监来报,说是熹贵妃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