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要救她,燃料用尽了。
寝殿光亮了一瞬,有人从那光亮之中走出来,大步朝着她过来。
这是她不能面对的,另外的事。
“婉襄,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不觉得冷么?”
黑暗中他沉稳地弯下腰,将锦被向上拉扯,而后将她牢牢地裹在里面。
而她分明听出了他话语之中的不确定,听出了那仓皇。
她想要告诉他,没有用的,她浑身都湿透了。本来就泡在水里的人,加不加一重锦被,又有什么意义呢?
但婉襄最终没有回答,他更着急起来,“婉襄,婉襄?你到底怎么了?”
“是不是生产的时候太疼了,朕听你喊得那样撕心裂肺,朕的心都碎了。”
她仍旧没有回答,她分不清他这片心到底是给予哪个“婉襄”的,她是她,又不是她,她若忘记了现代的一切,是不是意味着柳婉襄永远消失?
雍正伸手去握她的手,只握到了一手的汗,尽管她的手心是冰凉的。
他转而去找这房中的蜡烛,她终于开了口,“四哥,不要点灯。”
且让她再唤一唤,在这黑暗里。也免去他的疑心。
雍正依言停下来,重新走到她床前,坐在桃叶曾经坐过的绣墩上。他自觉地拉开了和她之间的距离,像是也在害怕着什么。
而后他用尽他平生的温柔,“婉襄,你很勇敢,孩子们都会将你引为骄傲。你现在是朕的谦嫔了,你给朕带来了一个小阿哥,就像你之前斩钉截铁告诉朕的一样。”
他承诺她的一切也都实现了。
“阿哥的名字朕虽然让宗人府拟定了,但朕把取名的权利交给你,你来给他取名字,好不好?”
“他刚刚睡着了,你是不是还没见过他?待会儿让乳娘把他抱过来陪你一会儿。”
最后他问她:“婉襄,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让桃叶拦着不让人进来,连朕也不许。”
特效药不愧是特效药,领先了如今五百年光阴。她身上渐渐地不疼了,只是她仍然觉得疲惫,连喘气似乎都很困难。
婉襄没法回答他的问题,只能问起一个在他们之间看来是最不相关的人,“桃叶呢?她怎么样了?”
她要桃叶为她做事,总不能放任桃叶不管。
“朕让苏培盛把她关在了偏殿里。你放心,她没有受伤。”
这话告诉她,没有人能够违抗他的意志,在这里。
婉襄心中反骨顿生,一节一节地具象起来,“我只不过是不想见到任何人,想好好地休息一下,可若是万岁爷想要见到我,便必须见到,不必顾及我的想法。”
十二夜的月色不够明亮,又经明纸滤过一层,再投射在他身上,婉襄还是看清了,他微微皱起的眉头。
他尽力地维持着平静,“婉襄,朕是关心你。朕想要知道你究竟为什么变成这样。”
她决意不再看他,她回想起来的那些有关于尹桢的记忆,让她这几年看起来像个背叛者,让她此刻的心煎熬着。
“便是关心,也应当在人所能承受的范围之内。若超脱了,便是枷锁,是束缚。”
“婉襄,你是在说朕吗?”
他的神色里有着鲜明的不可置信,这意味着婉襄在他眼中已经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她的心越加痛起来,连带着身上的伤口也再一次隐隐作痛,她就快要忍不住了。
婉襄要把他赶走,“请万岁爷先回去吧,您的万里江山还在等着您。百姓比此刻的嫔妾更需要您。”
他是被她的冷漠灼伤的,后退了数步,在应当回头的时候,却又像是忽而抓住了什么。
“你是在责怪朕昨日没有进来陪你吗?是朕不好,后来几位军机大臣过来寻朕……”
不是的。
她在心里轻轻地摇了摇头。
做错了事情的人是她,执拗的人是她,他不可能理解她将要失去的是什么,但这并不是他的错。
“对不起了,四哥。”
但她真的只是想安静一会儿,让她有时间从容地去接受这在她眼前缓缓展开的命运。
第193章 封号
婉襄坐在床榻上, 手上不停,为嘉祥编著头发。
“嘉祥,前几日发了烧, 难受不难受?”
嘉祥也不知听懂了没有, 认真地拨弄着她手里的一只长发娃娃,奶声奶气地道:“难受。”
婉襄便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又是心疼,又是无助,手上的动作慢下来。
嘉祥以为是已经把头发编好了,转过身来望着婉襄, 忽而道:“阿玛说想你。”
“爱你”和“想你”是雍正和婉襄每天都要对嘉祥说的话,所以说“想你”两个字的时候, 嘉祥总是眯着眼睛,咧着嘴笑, 一副十分开心的样子。
婉襄的眼眶倏尔一红, 避开了她的目光, 把她抱起来,拿出一本幼学琼林,念书给她听。
“参商二星, 其出没不相见;牛女两宿,唯七夕一相逢。后羿妻,奔月宫而为嫦娥;傅说死, 其精神托于箕尾。”
她已经给嘉祥念过一部分了, 每一段让嘉祥跟着念完,而后还要告诉她是什么意思。
“古人划分二十八星宿, 参与商是其中的两颗。参星在西边, 商星在东边, 此处彼没。杜甫有诗云:‘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动如参与商……”
嘉祥努力地模仿着,尽管还是有些含混不清。
婉襄的心却遽然一痛,她与尹桢就像是这两颗孤独的星子,即便是在任何一个时空里都不会再相见了。
在过去的几年里她就那样忘了他,留下他一个人看着她对旁人笑,与旁人生儿育女。
“额娘?”
嘉祥抬起头来,好奇地望了婉襄一眼,又伸出手,想要帮她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婉襄连忙擦掉了自己的眼泪,继续给嘉祥解释下去,“嘉祥还记得去年桃实姨姨抓的大蜘蛛吗?那天就是七夕节。”
“七夕节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传说织女是天帝的孙女,就算是能腾云驾雾,无所不能的神仙,每日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就像嘉祥要读书一样。”
“织女擅长织布,她织出来的布都会在天空中幻化成彩霞。可是每天都这样,她渐渐感觉到了枯燥,所以就偷偷来到人间,嫁给了住在河西的放牛郎。”
这个故事要比方才更有趣,嘉祥听得很入神,嫌弃婉襄说得慢,不断催促她,“额娘,后来呢?”
“后来天帝就发现了这件事,他很生气,让天兵天将把织女捉回了天宫,命令她和牛郎分开。但也允许他们每年七月初七和彼此见上一面。”
“他们的爱情让凡间的喜鹊动容,自发地用身体搭成一道天桥,让牛郎织女能够在这桥上相会。”
“很快就是七夕节了,到时候嘉祥可以让桃实姨姨带着你去园子里逛逛,看看园子里还有没有喜鹊。”
嘉祥思考了一会儿,“额娘不能带嘉祥去吗?”
婉襄苦笑了一下,“为了生弟弟,额娘身上很痛痛,还没有休息好,所以不能带嘉祥去。”
如今已经是七月初了,距离婉襄生下弘曕,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
在特效药的加持下,其实她的身体早已经恢复好了,但有坐月子这一个借口,她也可以在大部分的时间里一个人同自己独处。
只有在与自己独处的时候,才能够具象地感觉到时间的流动。每一分,每一秒。
但大多数的时候婉襄只是很平静,既不感觉到悲伤,也不感觉到愉悦,她觉得自己像是被凝结在时间琥珀之中的一只小虫子,所有的喜怒哀乐,原本也都是不要紧的。
雍正没有再来探望过她,婉襄也刻意地没有去系统里搜寻这大半个月来发生的事。
系统会在她记忆完全消失的那一刻同时关闭,或者是为了帮助她,让她能在预知一切的情况下过得轻松一下,尹桢用尽了全力。
嘉祥伸出了她温暖的小手,轻轻拍了拍婉襄的面颊,“额娘不痛痛。”
是最真挚的关怀,婉襄用力地把她抱在怀中。
嘉祥或许是这个时代唯一真正属于柳婉襄的。
桃实从殿外走进来,见婉襄与嘉祥亲密,总算放下心来,“还以为娘娘忽而避世,便什么都不想要了呢。”
在刚刚醒来的时候,婉襄的确是连嘉祥也不想见的。
而后是嘉祥病好,在含韵斋外哭着喊她额娘,她才准许宫人将嘉祥放进殿中的。
“避世”,看来就是宫人们对她的看法。
桃实向着嘉祥招了招手,“小公主,快过来,小姨说带你抓蝴蝶去,让你额娘歇一歇。”
抓蝴蝶是现在的嘉祥最喜欢做的事。
她抬头看了看婉襄,婉襄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去吧,别摔跤了。”
而桃实却好像是有话要说,“宁嫔娘娘在殿外等候多时了,想要见您一面,另外柳先生送了几只锔好的紫砂壶过来,您要让他进来么?”
除却原本就居住在西峰秀色之中的人,婉襄偶尔会见的,也就只有柳记谦。
她的肉身,柳家的先祖赋予她的肉身仍遗留在那个年代,她看着柳记谦,就像透过这五百年的时光看向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