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然不是商量,桃叶却也并没有立刻离开,反而转头望了婉襄一眼。
婉襄的一颗心便沉下去,没有一个主人会喜欢不听话,唯旁人马首是瞻的仆从。
“请熹妃娘娘恕罪,这孩子昨夜受了惊吓,此时还有些懵懵的。桃叶,还不快出去。”
婉襄冷下脸来赶她,桃叶这才低头向熹妃行礼,从暖阁之中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
“是个有些痴心的。”
熹妃整理了衣服,在一旁的玫瑰椅上坐了下来。
她今日穿的是一件大红色缂丝彩绘八团梅兰竹菊夹袍,十分华贵精致。
满洲入关之后,其实满族女子的发型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也就是到了雍正时期,用于发饰的钿子才变得越来越精致多样。
熹妃的长发此刻就收拢在一只圆形的钿子中,再饰以点翠、珊瑚、翡翠以及各色宝石镶嵌成的珠花,很契合她的气质,雍容美丽。
坐正之后,她再次开了口,“痴心倒也并不如何。只怕是生了妄想。”
婉襄心中顿时一凛,身体忍不住紧绷起来。第一句话是说桃叶的,这第二句话便是在警告她。
“奴才不明白熹妃娘娘的意思。”
熹妃保养得宜的手放在一旁的花梨木桌上,套着护甲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面。
日光均匀地洒落在宝石之上,在桌面上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不,你明白本宫的意思。本宫今日同你说这番话,也是希望你能更明白本宫的意思。”
这番话说的犹如绕口令一般,婉襄却觉得有什么东西犹如枷锁一般套住了她的脖颈,让她的呼吸渐渐变得困难起来。
“明面上万岁爷虽然并没有将安贵人如何,没有定她的罪,也允她仍旧住在延禧宫中。但从她身边的大宫女被投入慎刑司开始,延禧宫的剪凇阁,便只是冷宫一座了。”
“昨夜的懋嫔谋害苏答应性命,更意图污蔑本宫,她剩余的人生也不过是困于咸福正殿之中苦熬天明。”
“至于苏答应,当年她背主求荣爬上龙床的时候一定没想过自己会是这样的下场。她死了,却也死得其所,借由她的死,本宫终于不用再看见那个总是在怨天尤人的女人了。”
“婉襄,你可觉得畅快?”
她这般亲切地唤婉襄的名字,婉襄却只觉得不寒而栗。
更何况她一点都不觉得畅快,她看见了这个陈旧的社会张开一张可以遮天蔽日的嘴,将那些发出声音的人都轻而易举地吞噬了下去,嚼碎了,吐出来的每一块骨头上都写满了悲哀。
熹妃见婉襄不回答,停下了她敲击桌面的手指,她也张开嘴:“你瞧见了吗,这就是同本宫做对的下场。”
藏拙是没有用处的,婉襄扬起了她的脸。
“她死之前,很想再见你一面。”
她不喜欢同辈倾轧之事,也不喜欢替苏答应和熹妃分什么对错,她仅仅只是想告诉她这件事。
熹妃冷漠的神情之中添上了一些不耐烦,“这同本宫没有任何关系,就好像你昨夜为懋嫔所搓磨,本宫也不必为此而感到抱歉。”
婉襄方才积攒起来的力气又一点一点地被抽去了,她不再顾及什么礼仪,平躺在长榻上,望着空无一物的房梁。
“娘娘想让奴才做些什么?”她只是想听一听,不会配合她。
熹妃始终占据上风,“或者你还是应该先知道你为什么会入本宫的永寿宫当差。“
她看到婉襄转过头来,目光之中有疑惑,神情渐渐转为了轻蔑。
“你是怡亲王送进来的人,万岁爷先时并不想留你,但碍不过兄弟情面,便让本宫将你从内务府要了过来。”
熹妃骤然从玫瑰椅上站了起来,在婉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可你到底还是重新进入了万岁爷的眼睛里,有时本宫也不得不承认,怡亲王与万岁爷兄弟情深,没人能比他更懂得万岁爷的喜好。”
“不是……”婉襄的记忆,分明不是这样的……
她调动过刘婉襄入宫之前的那些回忆,母亲和兄长妹妹们送她上马车,她的父亲刘满则站在远处背对着她吸着旱烟。
她循着刘婉襄的视线看过去,始终背对着她的男人终于在她将要上马车的时候忍不住回过身来,疾步走到她身旁。
“选不中最好,回来之后爹养你一辈子!”
周围其他家人埋怨的声音都不如刘满眼中泛着的泪花更真切,马车向着宫门行进,直到再看不见那一家人。
不是……这样的一家人,不会……
熹妃错觉婉襄是要同她谈条件,伸出她戴着护甲的手指抵住了婉襄的下巴,迫着她抬起头来同她对视。
“一个从一开始就将命运交在旁人手中的人,有什么资格和本宫谈条件?”
熹妃的眼睛是很平静的,她要婉襄同她对视,就是在告诉她,像她这样的一颗小石子投进去,并不能在里面翻起什么波澜。
为人胁迫,被人蔑视……婉襄用力地拍开了熹妃的手,尽管这样也让熹妃的护甲在她的肌肤上留下了一道红色的划痕。
她不会屈服,“但奴才还是等到了熹妃娘娘纡尊降贵,亲自来威胁奴才的时候。”
婉襄这样的回答,反而让熹妃真心地笑了起来。她仍然成竹在胸,笃信她能从婉襄这里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你是怡亲王府送进来的人,怡亲王为万岁爷的皇位立下了不少功劳,这样的一点小心愿,本宫没什么不能成全他的。”
她低头拨弄着自己的护甲,“本宫已老了,年轻时其实也并不得宠,不会嫉妒。”
即便是这样的话,熹妃说来之时也并没有自伤身世,她早早地看穿了帝王的宠爱本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你没有遇上年氏,或者说年氏也没有等到你……”
她的目光深邃了片刻,“可是婉襄,你成不了年氏,爱新觉罗家也不能再有一个福惠。”
不愧是老对手,懋嫔的那句话,到底是扎在了她心中最痛的地方。
说完这番话,眼前这女子退开了几步,居高临下地望着婉襄,又恢复成了原本雍容端庄,高不可攀的熹妃。
“本宫不需要你做什么,你也可以用你的青春、容貌甚至那可笑的技艺尽力地去笼住万岁爷的心。”
“你只需要知道本宫绝不容许什么,便已经足够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她缓缓地回过身去,就像方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一步一步稳当地朝着暖阁的门口走去。
婉襄望着她被日光吞没的背影,“您会得到您想要的一切的,雍正一朝也不会再有一位爱新觉罗·福惠。”
但乾隆一朝会有。
熹妃初进门时所提及的“福晋”,应当就是她的儿媳,未来乾隆的富察皇后。她此时怀着的是乾隆的嫡长子,端慧皇太子永琏。
甚所珍爱,九岁夭折。
在熹妃听来这是婉襄的妥协,只有婉襄自己知道,这是无可改变的历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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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看望
被安贵人砸碎的那套茶具碎片太多了,婉襄将它们全都收拢在了一起,耐心仔细地分门别类,准备一一修补。
距离苏答应病逝已经过去了三、四日,熹妃离开之后桃叶立刻回到了暖阁里。
没有追问起她们谈话的内容,遵从婉襄的意愿将她搀扶回到了下房之中,每日悉心照顾。
刘婉襄这副身体到底算不得富贵出身,休息了这几日也就渐渐有了好转的迹象,有精神起床了。
这一日天气晴好,婉襄想了想,干脆将房中的桌子搬到了院中,又给自己搬了一张椅子,在日光底下整理瓷片。
不下雪也不起风的时候,日光还是很暖的,婉襄享受着这片安宁。
从刘婉襄进入永寿宫当差开始,这个小院子便只是她一个人住着,大约是皇帝打了招呼,熹妃安排的结果。
后来桃叶和婉襄交好,便也回禀了永寿宫的掌事宫女住进了这个院子。
过午膳时分,桃叶从永寿宫中下值回来,一进院子看见婉襄在做这样的事,便又少不了埋怨。
“姐姐,身体才好了些,你又做这些费精神的事了。今日的药可都吃了?”
婉襄打算先从茶壶拼凑起,但那碎片太多了些,也不知是否有缺少,她便裁了纸,在上面写了编号,用浆糊粘在上面,到时拼接方便。
她贴完了一张,抬头望着桃叶笑了笑,“都吃了,反正在屋子里也是无聊,不若出来晒晒太阳。”
延医问药,都是在熹妃的永寿宫中完成的。
婉襄还没有醒来的时候太医为她诊治过一次,而后就只留下了几帖药,桃叶日日守着风炉煎给她吃。
而那个夜晚之后婉襄也没有再见到过雍正,或是苏培盛、小顺子……他身边的任何人。
他好像对她不闻不问。
熹妃笃定了婉襄将来会成为雍正的宠妃,可婉襄若不是洞悉历史,一点也不觉得自己会成为妃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