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出来寻找失物并不是让人反感的事,让人觉得些微不适的只是她的声音。
她的声音有种不符合她年纪的喑哑,像是秋日里寒鸦的声音。
这种感觉就像是买了一颗明珠,偏有好事者剖了它的心,发觉里面只是鱼目。
令婉襄有些失望。
小顺子认得所有婉襄不认得的妃嫔,“奴才给那答应请安,这原是您的爱犬,怪道这般可爱亲人。”
原来是居住在咸福宫中的那位那答应。
那拉氏,因为不得宠,史书上对她的记载也是寥寥,让婉襄根本无从了解她。
既已知来人身份,答应也是妃嫔,婉襄连忙行下礼去,桃叶却并没有动。
直到婉襄略带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桃叶才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福了一福。
她平日从不是这样的。
那答应再一次开了口,“既不是情愿行礼的,这礼我也受不得,不如早些从我的视线之中离开,大家各自清静些。”
是冲着桃叶来的?但似乎也不会就这样轻轻放过。
在那答应说完这句话之后,桃叶立刻便目不斜视地经过了她,朝着自己的屋子走去了。
又是一些婉襄不知道的事。
小顺子显然也有些懵然,但他很快反应了过来,将手中的松狮犬递给了那答应身后的小太监,“答应快检查检查这小犬可有受伤,或是短了什么。”
“奴才们虽见到了它,但不敢擅专,只是先将它控制住,以免它继续乱跑而已。”
听小顺子这般说,那答应转过身去摘了护甲,那松狮犬睡地四仰八叉,她的确是在不打扰它的情况下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的。
见它平安无虞,那答应轻轻啐了一口,“真是个没良心的,就这样跑了出来,连自己的主人也不认了。”
这话分明应当是对这松狮说的,但那答应的目光却隐隐落在院中另一处亮着灯的角落上,是桃叶的居所。
她和桃叶难道曾经是主仆?
那答应本就是出来寻找它的爱犬的,自然也不会在这里久留,目光又在婉襄和小顺子身上逡巡一遍,朝着院外走去。
“回启祥宫去了,搬到了新的地方,还总想往旧地方跑。那旧地方又有什么好的……”
声音渐渐远去了。
婉襄行礼毕,不自觉望向小顺子,“那答应搬到启祥宫住了么?”
数日之前她在咸福宫中被懋嫔罚跪,还见过那答应身边的宫女好奇地站在窗前张望。
小顺子点了点头,“懋嫔娘娘常年禁足,那答应和她的宫人进出也有些不方便,因此熹妃娘娘替她到皇后娘娘那里说了话,让她搬到了启祥宫居住。”
“启祥宫的主位是宁嫔娘娘,性情最和顺不过,也并不讨厌狗。”
“您不知道吧,那答应是最喜欢养狗的,这松狮只是其中一只,所以奴才不认得。”
宁嫔应当就是雍正一朝后来的宁妃武氏,是旧族令媛,高门毓秀。
在雍正十二年无子而封妃,宁嫔应当算是得宠的。那答应住在启祥宫,总好过住在门庭冷落的咸福宫里。
看来苏答应的死,于某种意义上而言,也并不是全然没有带来任何好处。
宁嫔婉襄有些了解,可雍正的这些低位妃嫔,若无接触,她倒还真没有仔细研究过。
若有时间,要好好恶补一番同她们有关的事。
但现在婉襄更记挂的是桃叶。
“小顺子,时间也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
婉襄这般明晃晃地下了逐客令,小顺子一拍脑袋,像是才反应过来,一下子化解了若有似无的尴尬。
“刘姐姐提醒的是,这时候师傅也该下值了,奴才该回去侍奉师傅休息。”
婉襄送了他出门,便立刻朝着桃叶仍然亮着灯的屋舍走去。
才叩了第一下门,屋中的灯火瞬间就被吹熄了。传来桃叶有些闷闷的声响,“是婉襄姐姐么?我已经睡下了。”
婉襄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她,又蓦地有些心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姐姐并不是要问你今天的事。”
屋中人没有回应,婉襄有些无奈,“那你好好休息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她正欲转身离开,屋门忽而又被猛然打开了。桃叶从背后抱住婉襄,她的脸贴在她的脖颈上,很快就让婉襄感觉到了湿润。
“婉襄姐姐……我今晚能跟你一起睡吗?我总是梦到云英,我梦见她怪我……安贵人得宠的时候她对我是很好的……”
桃叶只是为了咸福宫中婉襄的事情短暂地坚强了一小段时间而已,她还是没有从云英的事情里走出来。
婉襄转过身去,牵着她的手朝着自己的屋子里走去。
桃叶分明已经在自己的屋子里呆了许久了,但她的手仍然是冰凉的。
婉襄的屋子里仍然留存着反复融化铜片的温暖,她让她在床榻上坐好,而后用自己刚刚修补好的茶壶给她倒了一盏热茶,一滴水也不漏。
桃叶捧着茶杯,目光有些愣愣的,婉襄取来了梳篦,为她通着头发。这样能让她放松一些。
“你说你总是梦见云英……姐姐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桃叶缓缓地望向婉襄,静静地聆听着。
“第一个问题,你觉得姐姐和小顺子之间可有云英所主张的那种私情?”
桃叶疑惑了片刻,摇头否认了,“自然是没有的,只是万岁爷要召姐姐去璃藻堂交几件差事,所以才常来常往的。”
婉襄点了点头,又问第二个问题,“姐姐可曾刻意引导,使得云英误解姐姐与小顺子之间的关系?”
为小顺子撑伞,可以说是私情,也可以说是讨好皇帝身边的人,见仁见智。
桃叶仍旧摇头。
最后一个问题,“那云英出面指认姐姐与小顺子对食,可是出于你我的授意?”
桃叶把头摇地更猛,同时落下来的还有眼泪,“可是,我……”
婉襄捧住了她的脸,把她完全地禁锢在自己的视线之中,“桃叶,知错就改是美德,但将不属于自己的罪过揽在身上便又成了另一种错误。”
“从今夜起你就要记住,云英会落到这样的地步是因为她自己的嫉妒,因为她动了伤害别人的恶念。”
更因为云英不明白自己只是一片浮萍,长风、流水、游鱼,世间万物都可以决定她的走向,也随时都可以吞没她,毁灭她。
她并不同情云英。那天她给她那件披风,只是不想让她失去作为女人的体面和尊严,成为卑劣男子口中的谈资。
“我们不会主动伤害别人,却也绝不能容许别人对我们的伤害。对于有些事,必须要学会忘记和不在意。”
桃叶眼中的风雪渐渐散去了,又恢复成平日的清明。
她并没有能够立即回应婉襄什么,她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女孩。
洗漱完毕之后婉襄吹熄了烛火,和桃叶并肩躺在窄小的床榻上。
她们又聊了许久的天,默契地回避了有关于云英,还有那答应的话题。
在婉襄将要睡着的时候,桃叶忽而问她,“婉襄姐姐,你修复这套茶具是想要送给万岁爷的吗,我看见上面的纹样是海屋添筹。”
反正桃叶迟早都会知道的。“我感激万岁爷在咸福宫时……”
“你不要去做万岁爷的妃嫔。”
婉襄的话,被桃叶突兀地打断了。
第17章 扑倒
婉襄将整套锔好的瓷器又仔仔细细地打磨了一遍,修复瓷器,讲究的是做旧如旧。
完成这一步,古代的匠人通常都会选用石炭,而作为现代人的婉襄习惯用砂纸。她带过来的那一些已经用得差不多了。
桃叶就坐在一旁看着她忙碌,眼神晦暗不明,让人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前夜桃叶最后的那句话婉襄并没有回应,婉襄也没法回应。
刘婉襄注定是要成为雍正的妃子的。
于是这在桃叶心中便成了一种默认,这两日她都寡言少语,既避免同婉襄交流,却又舍不得离开她。
两个人呆在一起的时候便总是诡异地沉默着。
婉襄找了个话题,“万岁爷的万寿节,永寿宫里筹备地如何了?前几日见你忙地脚不沾地,这几日倒好些了。”
听见婉襄的话,桃叶有些别扭地微微转过了身去,“姐姐这般好奇万寿节之事,究竟是想看这热闹,还是想要在这热闹之上更添一重热闹?”
虽则事实如此,这话说的并不好听。
婉襄其实能够明白桃叶在这件事上的忧虑,毕竟她们这段时日见过的,一下子被打入地狱的妃嫔并不少。
但她不明白桃叶为何这般深恶痛绝。
婉襄还是觉得自己应当和桃叶谈一谈,“事到如今,我已经被卷到了漩涡之中,又何必枉担了虚名?”
齐妃、懋嫔、熹妃……每一个她接触过的妃嫔分明都已经将她当作假想敌对待。
苏答应尚且如此,若是她连妃嫔都不能成为,便只不过是一只随时可以被人捏死的蚂蚁。
如今距离咸福宫的那件事还不久,想必宫中人人都在潜伏窥探。只要他还在意她一日,懋嫔的惩罚可能就是她们的来日,没人会愿意冒这个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