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四目相对着,“你……好了吗?”
“什么?”
这个问题婉襄也不会回答,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听懂。
直到雍正忽而站起来,将她打横抱起,朝着床榻的方向走去。
他们夜夜都同床共枕,欣喜的,悲伤的,焦虑的,疲惫的……很久没有如今夜一般纯粹。
皇帝用的不是金扁担,妃子睡的不是白玉床。
这件事上不过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最原始的冲动,和……欲/望。
婉襄已经想不起来上一次是什么时候了,她感觉自己青涩一如从前。
不敢去看他的模样,任凭自己沉浮在一片黑暗之中。
她在脑海之中想象,而他不让她想象。
他偏要她看着他,看着他一下一下地弓起身体,像是在行船时遇见了波浪,她就是这无可救药的波浪。
直到终于风平浪静。
“去年六月时,朕已然拟好了遗诏。”
她靠在他怀中,不知道他为何忽而说起这件事,也不知自己为何忽而落泪。
“那时朕万念俱灰,陪葬之物心爱者不过寥寥,朕已孑然一身,所想无非是再见你一面。”
她用力地回抱了他,“若是四哥就这样离我而去的话,我的确是一句好话都不会说的。”
他轻笑了一声,藏住了无限心事,“睡吧。”
第122章 懦弱
李贵人、高常在与马常在都住在天然图画以北的梧桐院, 圆明园中妃嫔所剩不多,婉襄要先去拜访她们。
梧桐院即乾隆时期的碧桐书院,四面环山, 林木葱茏, 十分安静。
住在其中的妃嫔们也都是安静不生事的性子,倒也算是彼此得宜。
梧桐院共有三进院落, 李贵人住了第一进,高常在其次,马常在最后。
婉襄同她们三人都不熟悉,若按位分, 自然也是先去拜访李贵人。
着人去通报时,李贵人正在西里间设下的小佛堂中念佛, 闻言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忙忙地从房中迎了出来。
“刘贵人, 您怎么来了?”
李贵人年纪当有四十许, 日常居家只穿一件雪灰色暗花纹的氅衣, 发髻上只一根有些发暗的素银簪子,其余一点装饰也无。
她的苍老是从眼睛里透出来的,浑然没有一点神采。
后宫之中其他的妃嫔虽然也无宠, 偶尔总要闹出些动静来,也总还存着有朝一日能够复宠的心思,比御花园中的花朵斗争地更激烈。
但李贵人完全没有, 她就像是一潭古井水, 浑然没半点波澜。
便是投一颗石子下去,也只是能听见一些声响, 涟漪被井壁打回来, 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
婉襄走上台阶, 朝着她微笑了一下,“今日在万字房中闲坐无事,因此出来逛逛,不知不觉便走到这里来,想起来许久不见李姐姐了。”
李贵人似是有些受宠若惊,一时之间都忘记了请婉襄进房去坐。
一旁捧着锦盒的桃实便笑了笑,“我们贵人在外面散步散地有些久了,不知能否入李贵人房中讨杯茶喝?”
李贵人这才忙忙地吩咐身边的宫女进屋去倒茶,整理出干净的椅子坐垫给婉襄,而后请她进去坐。
这片刻之间,婉襄便察觉到李贵人似乎并不能很好地指挥她身边的这些宫人做事,或许因为她无宠,她们并不如何尊重她。
未过多久,李贵人身边的宫女便捧了一盏茶给婉襄。
为防李贵人尴尬,婉襄自然而然地拿起了茶杯,浅尝了一口。
说是茶,也不过几片茶叶,略有些味道而已。
李贵人自己也尝了尝,而后便有些讨好地向那宫女道:“六月时不是得了皇后娘娘赏赐的几两大红袍么?怎么不泡了那个来?”
那宫女登时便竖了眉眼,恨不能叉腰,扮作母大虫模样。
“贵人前些日子喝了那样多的大红袍,如今哪里还有省的,莫不是贵人自己忘了,反向我们这起子奴才讨要起东西来?”
这还是当着婉襄的面……
“我没……”
婉襄心中微有不快,李贵人却像是已经习惯了被她们这样抢白,只不过有外人当前,因此格外窘迫而已。
“是这样么……那是我自己忘了,没事了,你们先下去吧。”
那宫女这才敷衍地行了一礼,趾高气昂地出门去了。
婉襄一直望着她的背影,直至完全消失了一会儿,才向李贵人道:“李姐姐到底也是万岁爷的贵人,难道便由得她们这样欺负么?”
李贵人情知婉襄已经洞悉一切,瞒也是瞒不住的,便承认了。
她说话的时候低着头,一张脸涨得血红,便是一张再朴素的脸,也不觉生动起来。
只不过这生动并不能让人喜爱,只让人感觉可怜。
“她们这样年轻,跟着我这样的主子实在没有什么前程,心中有怨气也是难免的。也不要紧,反正我也不大要她们服侍,过一日算一日罢了。”
婉襄不觉叹了口气,“难道李贵人在永寿宫时,熹贵妃娘娘也不管这些事吗?”
李贵人微微抬起头,满脸羞惭地笑了笑,“娘娘倒是斥责过几次,也给我换了几个人。只是我自己也压不住,换了几波人都是这样。”
婉襄便不说什么了。
只淡淡道:“如今宁嫔娘娘正在整肃宫中风气,若是奴才们有什么不得体之事,正好告诉娘娘,整顿几次之后,想来奴才们也就不敢了。”
反而是桃实有些不忿,“她们若是有本事,自攀了高枝去罢了,又何必留在这里欺负李贵人。”
婉襄回头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别再说了。
奴大欺主不是什么新鲜事,可桃实再说下去,毕竟也更伤了李贵人的颜面。
更何况她们不好随意插手旁人的事,若是这些话叫那起子尖酸小人听去,依李贵人的性子,怕是要被欺负地更狠。
最重要的,还是要自己能够立起来。
“贵人是万岁爷的嫔妃,虽则位阶不高,但到底也是主子。若是贵人一直这样为奴才们欺负着,实则也是伤了万岁爷的脸面。”
要李贵人从内心立起来,定然是很困难的。
虽则不知她经历了什么事,但她未有生育而这般苍老,这些年的日子定然过得十分不如意。
“便是为了万岁爷的脸面,您也应当立起来些,总要有些主子的样子,不好叫奴才们这般行事。”
“若只是偷盗您宫中的财物变卖倒也罢了,若有朝一日卷到什么事里去,您那时再说奴才们欺主,又有谁会相信呢?”
说到这里,李贵人的神色便是一变,似乎有些惊恐。
“真的会……真的会这样吗?”
婉襄又有些不忍,“李姐姐入宫的时日比我长的多,见的事情也比我多,应该知道我这话并不是危言耸听,实在有不少前例。”
“总归如今熹贵妃娘娘协理六宫,您又是她宫里的嫔妃,她心里自然是愿意照管您的。如今她不大管您的事,大约也是因为实在看您立不起来,恨铁不成钢罢了。”
熹贵妃这个人野心勃勃,或者这些年背地里也实在做过不少不该做的事。
但“公正”这两个字她心中一定是有的,也毕竟李贵人才是与她同一阵营的主子,她如何会任由奴才们蹬鼻子上脸。
但婉襄也知道李贵人的情况不是她轻飘飘地鼓励她两句便能够有效果的。
“李姐姐不必担心什么,我虽然不协理六宫,但在娘娘们面前也还算是说得上话。”
“若是您实在制御不了这几个宫女,我也会替您禀明熹贵妃娘娘和宁嫔娘娘,再选几个性子平和的过来服侍您。”
婉襄望了桃实一眼,她立刻便从房中走出去,寻李贵人身边的那几个宫女说话去了。
“那……那若是她们从我这里出去了,又会去哪呢?”
婉襄实在不知道应该怎样评价李贵人这个人。
太过懦弱了,也太善良。
善良,可欺,两个连在一起就会变得无比可恨的词。
“她们应该要为她们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的,或者去浣衣局,或者去做其他的劳力,又或者直接被赶出宫去。”
“刘贵人……”
“李姐姐。”
婉襄打断了她的话。
“人种下什么因,就会结出什么果。你的软弱也未必不是一种纵容,未必不是害了她们。”
李贵人不说话了。
她忽而站起来,转身入了东里间,从房中拿出了一个小盒子。
“近来圆明园中的事,我也略有听说。这是我早些年在潜邸中得到的首饰珠花,好不容易留存下来的,刘贵人拿去吧。”
“圆明园中只怕人人都看我可怜可欺……”
她自嘲地笑了笑,“也不要紧,那些失去家中男丁的百姓才更可怜。”
“这些东西也不值什么,我家中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原本打算在我百年之后留给身边服侍的人的……刘贵人都拿去吧。”
说起来,婉襄之前拜访的那些嫔妃,个个都比李贵人高贵富有。
李贵人却是第一个主动拿出这些财物给婉襄的人。
人是很复杂的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