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是皇子公主平日学习课业的地方,彼时的皇帝尚且年轻膝下无子,又格外顾念手足之情,便特许年幼的弟弟妹妹在此学习。凡是殿内所需皆是最好,连所烧的炭都是上好的红罗炭,仅仅拨弄了几下便又燃烧的旺了起来。
谢延卿搁了火钳,听见身后的声音轻轻传来,“我也没有父亲母亲,无须团圆。”
他转身看见低着头的李昌焕,叹了口气道:“王爷还有陛下以及各位公主等手足至亲。太妃虽无法陪伴您成长,但她在天有灵若是看见王爷这般勤勉想来必然是欣慰的,更何况有太后娘娘这几年来的对您多加照拂,视您如亲子。这样的话...王爷日后莫要再说了。”
李昌焕在听他提起太后娘娘时,眉宇间多了几分阴郁,但却没有否认:“先生说得是。”
前殿的席面上觥筹交错,歌舞升平。虽是热闹但年年都是这几个节目不免让人觉得无趣。
一轮敬酒过后,言太后借口不胜酒力同皇帝打了招呼先行回了慈宁宫。
她虽是皇帝名义上的母亲,但这几年来随着二人之间夹杂着的数不清利益纠纷,关系早已不似当年。皇帝对她的防备之心也越来越重,这让言太后多了些许忧虑。
也不得不处处提防着皇帝的同时,为自己找到一条万全的退路。
从前她曾想让言云衿嫁与皇帝,成为大周名副其实的皇后,保住言氏一族百年荣耀。只可惜这位年轻的帝王在做皇子时竟是个痴情种,心里装着永宁侯府谢家庶出一脉的女儿,眼里容不下旁人。
所幸这对苦命鸳鸯终究是没能摆脱家世门阀的阻碍,如今大周后位空缺,后宫之中一无嫔妃二无子嗣,储君没了人选,倒是给了她可乘之机。
宫宴上她四下打量了一番,没能看到隆德帝的小儿子李昌焕的身影,言太后心里隐隐有些担忧,欲一探究竟。
言云衿在屋内冥想时,听见院外传来轿辇的声音,循声出去见言太后带着一众宫女回到慈宁宫。
她上前几步从宫人手中接过太后的手臂,轻柔地扶住问道:“姑母今日回来的早,可是那边的席面已经散了?”
“年年都是这套流程,看得哀家心口烦闷。”
言太后坐回摆放在宫内正中央的贵妃榻上,接过宫人递上来的热茶,道:“晚宴没见着小王爷,派去打听的人可有消息了?”
云姑姑熟练的为太后娘娘捏肩,闻言回答道:“听小王爷身边的内侍说,尚有功课未完成,今夜便去了文华殿。”
“文华殿?”
言太后眼睫微抬,烛火将她的面容映照的清晰洁白,眉眼间一片淡然之色,仿佛岁月从不曾在这位美艳的妇人脸上留下痕迹。
她进宫晚,虽贵为太后年纪却尚未到暮春之年。再加上未曾生育过,模样看上去也比同龄人年轻许多。
“虽说他素来勤勉,倒也不必在节日里还这般用心,”言太后搁了茶盏,目光看向前方,若有所思道:“他生母惠太妃便是死在了上元日...还是不要大意的好,文华殿那边可是还有什么人陪在他身边?”
云姑姑眉头微皱,沉思了几瞬说:“奴婢过去打听时也没见有什么人在王爷身旁...若是有那应该是翰林院的侍讲谢学士了吧吗,先前听咱们阁老说起,每月十五谢学士都要于翰林院当值,整理考题递交阁老。娘娘,可要奴婢派人过去再打听打听?”
听到谢延卿的名字时,言云衿心口一顿。
手心里的帕子被捏紧,纤细浓密的睫毛遮挡住眼底的慌乱之色。
四年来,她日夜思念的夫君谢延卿此时就在离她不远的文华殿内,只要她抛开一切追过去,就能看见活生生的他站在自己面前。
言云衿努力的平复好自己的心情,唇边不自觉的染上一丝笑意,想见谢延卿这个念头如同洪水,一旦打开闸门就再也收不住了。
言太后合眸,静静地听着外头的声响。
慈宁宫虽离着前殿远,隔着数十座高墙却还能听得到外头的歌舞丝竹之声。在这皇宫里头待得久了,越热闹就会让人越觉得凄凉与心惊,冥冥之中就仿佛能感觉的到在那些灯笼照不进的角落里,暗藏着的波谲云诡。
她轻叹一声,开口吩咐道:“叫小厨房做好王爷素来爱吃的点心,哀家要亲自过去一趟。”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重逢
夜色如墨,文华殿是皇子公主素来读书学习的地方,彼时正值上元佳节,通往这里的道路同宫里其他地方相比倒是显得安静许多。
小厨房在太后娘娘的旨意下迅速备好小王爷爱吃的糕点果子,言云衿亲自接过宫人备好的食盒,跟着太后的轿辇一同前往。
一路上她默默在心中幻想了许多种见到谢延卿后的情景,上一世她对谢延卿过往之事漠不关心,甚至不清楚他生辰几何,更不用说同她议亲前他在做些什么,身边有什么样的人。
然而现在他们之间毫无交集,唯一一次见面也不过是几年前上元夜在言府中遥遥望见的那一眼,言云衿不免紧张起来,待会儿若是见了这一世的他,自己又该同他说些什么呢?
文华殿大门敞开着,偏殿处两位内侍提着灯笼守在廊下,看样子像是里面的人已经准备离开了。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两名内侍听见声音后整齐的朝这边看过来,随即连忙小跑上前叩首,“奴婢参见太后娘娘。”
言太后在宫人的搀扶下缓缓走下来,眼睫一刻都不曾看向地上跪着的人,自顾自的开口道:“小王爷可在里头?”
“回太后娘娘的话,王爷正在偏殿请教谢学士课业上的问题,想来应当正聊得火热,奴婢这就去通禀王爷前来见过太后娘娘。”
言太后抬手抚了下鬓边的珠花,打断道:“无碍,哀家只是顺路过来看看。”
外头的交谈声还是惊动了里面的人,烛火将屋内人的映照的格外明亮,言云衿透过窗户依稀瞧见里头人影晃动。
没回一会儿,偏殿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一个身穿墨绿的衣衫,胸前绣着麒麟图案的的年轻公子走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规矩的行礼。
言云衿的目光此时却正半分不错的落在他身后那个身穿素色衣衫,脊背挺直的温润学士身上。
即便夜里背着光看不清楚他的样貌,言云衿也能一眼认出谢延卿。上一世纵然万般诬陷被关在诏狱受尽折磨,他挺直如松的背脊却也一刻不曾弯过。
言云衿的心口泛起阵阵酸涩,眼中的水汽漫漫涌上来,模糊了她望向谢延卿的视线。她逐渐看不清他的身影,心里此时只有一个念头,想上前拉住他。诉说这几年来的相思之苦。
“儿臣不知母后驾到,失礼之处还望母后责罚。”李昌焕恭敬的话语打断了她得思路。
自他出来,言太后面上一片慈爱之色,她上前一步轻柔的将李昌焕扶起来笑着说:“晚宴哀家没见着你,听身边的人说你在这边温习课业,哀家想着这个时辰想必会乏累,便叫小厨房做了你爱吃的糕点,顺便来看看。”
李昌焕站起身,脸上的笑意不达眼底,“儿臣多谢母后关怀,没能陪母后共进晚宴,是儿臣的过错,儿臣给母后赔不是了。”
“别这么说,你能如此勤勉,也不枉哀家平日对你的教导,哀家这心里是为你感到欢喜的。”言太后抬眸望向身边众人,继续说道:“今日上元夜,你们在此陪伴王爷亦是辛苦,明日一早便都去慈宁宫领赏赐,也算是哀家看在你们尽心服侍王爷赐予的奖赏了。”
院中跪着的内侍闻言将头低了又低叩首齐声道:“奴婢谢过太后娘娘赏赐!”
言太后视线挪到李昌焕身后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年轻人身上,开口问道:“这位是...”
那人见太后问起,上前一步行礼道:“臣,翰林院谢延卿参见太后娘娘。”
“是谢学士啊,”言太后看向他幽幽开口:“常听起阁老提起你,倒是第一次见过,果然如哀家预想的一般才貌过人。”
谢延卿低了低头道:“太后娘娘谬赞了,臣一介寒门学子能有今日全仰仗于言阁老的提携之恩。”
闻言,李昌焕的眉头微皱。
谢延卿能有今日助力最多的人是谁?
最该感激的又应该是谁?
想必在场的所有对麓安惨案有了解的人都心知肚明。
他出身寒门,一无家世背景,二无人际关系,能在如此顺利的留在世家林立的京城入职翰林院,说到底还是沾了前任内阁首辅钟勉钟阁老的光。
若不是钟阁老从每次科考的寒门进士中选择了他,带他进麓安书院深造,他必不会有今日成就。
宫里那些个流言蜚语李昌焕并非没有听见过,只是这段时间在文华殿授课时朝夕相处中他自认为谢延卿应当是个德才兼备的君子,而非世人口中,贪图荣华富贵协会名逐利的小人。
他本不是在意那些捕风捉影的流言蜚语之人,可眼前的情景又不免让他再次对谢延卿产生怀疑,麓安书院三十一名同窗惨死,授业恩师撞柱身亡,难道这些事和荣华富贵和前程相比当真不值得一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