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阳光顺着马车车帘的缝隙照射进来时,云谣便睁开了眼,几乎哭了一夜,她的眼睛有些肿了,马车外也没有动静,云谣揉了揉眼皮,捧着水仙花掀开车帘出了马车。
水仙花放在一边晒着阳光,云谣朝一旁靠在柴火堆边已经睡过去的唐诀看了一眼,他有半张脸遮在了银狐毛斗篷的帽子里,只露出了下半张脸,他的呼吸很弱,若不靠近几乎察觉不到,云谣朝唐诀凑近,蹲在他身边看着他现在的样子突然觉得有些眼熟。
她还记得自己刚当宫女云云时就被唐诀认错误以为是徐莹,后来便顶着徐莹的身份跟着唐诀一起出宫,半途她逃走,唐诀遭逢夏镇的刺杀,大雨滂沱的夜里,他们就躲在一个小山洞中,唐诀身上披着玄色斗篷,也是这般靠着角落,浑身藏在斗篷之下,只露出一小截下巴。
那时云谣本是想走的,只是逃到一半回想起唐诀腰间挂着的那个丑荷包,于是又转身回去叫他,如今想来,一切都是注定的,她注定了要和这个人纠缠许久,死去几次。
回想至此,云谣的视线落在唐诀的腰上,银狐毛斗篷与他当初在雨夜山洞里时披在身上的斗篷一样,露出了一抹粉红渐变色的穗子,云谣伸手将斗篷掀开,唐诀挂在腰间的荷包便露了出来。
这荷包是被他挂在外衣里面的,所以这一路上来云谣都没看到,但是玄衣开边,唐诀靠在墙角睡时起了褶皱,中衣露出一角,而挂在中衣上的荷包便坠了一小截出来。
这是她在唐诀生辰的时候送给他的礼物,她很认真也很细心跟着秋夕学的,浅蓝色的丝绸上绣了两朵粉色的海棠花,光是金线勾边就将她的手戳破了不下三次,更别说还得打络子戴宝石。
云谣看见荷包心口微微刺痛,她回忆起唐诀说过的话,他说只要是她送的东西,不论多难看他都要戴在身上,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这样不值钱的小荷包他却一直留着。
若说利用是真,全无真心,她都以死作别,这些无用的小东西又何必戴在身上,护到至今,甚至没有丝毫损坏。
云谣将荷包摘下,荷包内沉甸甸的,似乎放了什么东西。
她轻轻将荷包口打开,然后瞧见了里头放着的东西浑身一震,一撮灰土,几根枯萎的杂草,还有两朵干枯扭成了一团的凌霄花。
原来这个人的真心,这般显而易见……
云谣心中苦涩,嘴角却上扬了半分,她将荷包满满收紧,重新系在了唐诀的身上,然后回到马车边坐着,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唐诀,身侧水仙花发着香味儿,初晨的阳光洒入了半边巷子,太阳升起,塔城还是死一般的寂静。
直到一刻钟后唐诀发出了轻轻的咳嗽,安静才被打破,这一刻钟,云谣的视线未从唐诀的身上移开过半分。
唐诀醒了,身上骤然袭来的冷意叫他又没忍住咳嗽了两声,他掀开斗篷的帽子,抬头朝外看了一眼,天已经亮了,云谣就坐在马车前看着他,火堆不知何时灭的,而他也记不得自己是何时睡过去了。
两人就这般愣愣地互相对视了许久,云谣轻轻眨了眨眼道:“你醒啦。”
唐诀一怔,讷讷地点头,然后反应过来现在的处境,连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道:“既然醒了,咱们便出发吧。”
他就像昨晚未曾吐露过真心,垂着眼眸叫人看不清他的用意,云谣坐回了马车内,车帘却开着,唐诀架着马车驶出了巷子,直接朝余安城过去。
路程不远,道路不抖,那一盆水仙花依旧艳丽,云谣靠在马车边看着唐诀的侧脸,他在压抑着咳嗽的冲动,肩膀颤抖了好几次,他的脸色很难看,可却装作没有任何不适的样子。
马车离开了塔城,一刻钟的功夫便到了与塔城相近的余安城,余安城之后便是霍城,天色渐亮,午时左右,他们便离开了余安城朝霍城的方向过去。
唐诀一路未与云谣说话,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云谣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的背影,脑海中各种杂乱的情绪穿,在一起,她的心中有纠结,也有不解。
若这次错过,便就是真的错过了。
可若回头,恐怕一生也无法再次回头。
距离霍城越近,云谣的心跳得也就越快,一路的安静使时间变得漫长,可没想到路程却比想象中的要短,云谣瞧见霍城的城墙时,心口猛地跳了跳,在霍城的城墙上,还挂着姬国的旗帜。
一路畅行无阻奔驰的马车在靠近霍城城墙的时候慢慢停了下来,唐诀看着霍城的城门,一些姬国难民依旧在霍城的城门口逗留,进不去霍城,也不愿去余安城。唐诀看着姬国的旗帜,拉着马车马匹缰绳的手渐渐收紧,他的手在这一路上天寒地冻的风吹里早就冻出了好几个口子,被如此用力地捏紧,冻疮的伤口裂开,几丝血迹挤出。
霍城的城门前有个包子铺,那是城内精明的商人摆出来的摊位,商人知晓城外难民多,原不是霍城的百姓,无法入住到霍城去,可他们身上多少还有些值钱的东西,于是便差人在城门前开了个包子铺,雇了四个健硕的打手立在旁边,包子馒头豆浆都是热腾腾的,价格也算公道,如此生意便张罗开了。
包子铺只有个顶棚,旁边放了三张桌子,十二个长凳,买了包子的人才能坐下休息片刻,没买包子的只能远远地闻着香味儿。
唐诀扯着缰绳,慢慢将马车停在了包子铺的旁边,霍城前守城门的人还在驱散难民,包子铺的伙计这么多日见到的都是穷人,哪儿见过坐马车来的,于是笑呵呵地凑过去问唐诀:“公子,买包子吃吗?”
唐诀没理会对方,卖包子的只能垂头离开。
唐诀低头看向自己裂开口子的手,一双执笔定江山的手上破裂了一道道细小的伤口,僵硬地微微颤抖,他将手藏在袖中,掀开了马车的门帘朝马车内看了一眼,目光片刻柔和,他道:“霍城到了。”
霍城到了,他不能再往前走了,几个月前还在交战的两国即便面上平和,私下却都记着这份仇恨,唐诀身为晏国帝王,不能为了儿女私情以身犯险,深入姬国境内,同样,他也只给了自己三十日的时间,如今来到霍城,花了十几日,回到京都,又要十几日,这处便是他与云谣的终点了。
云谣怔怔地看了他一眼,唐诀先下了马车朝她伸手,云谣看向他昨日在巷子里睡了一宿早就弄脏了的衣摆,轻轻将手放在上面下了马车,抬眼一看,霍城二字变得有些刺目。
云谣收回手,安静地站了会儿突然问他:“今日你放我走,日后会后悔吗?”
唐诀不暇思索:“会。”
云谣抬眸朝他看去,唐诀又道:“但我怕强留,会更悔。”
第199章 两消
唐诀早就明白,云谣不是强留在身边就能抓得住的人,他只需做得……对得起自己的真心即可。
云谣因他这句话晃了晃神,心中仿佛有些什么正在决堤,她怕决堤的情绪瞬间暴露,于是干脆转身,云谣看着霍城的城门,城门大开,一些能给得上银钱的人城门守卫便将他们放入城中,来日城中难民够多了,再将难民赶出来。
云谣不是难民,她身上的钱够她在姬国买一栋宅子,悠然过到死,这是唐诀给她的钱,就像是知道她说自己在姬国有个定情的男子是信口胡说的。
云谣走了几步,心跳越来越快,呼吸也越来越乱,就在这个时候唐诀突然叫住了她:“谣儿!”
云谣回眸,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她的双眼睁大,定定地望着唐诀,唐诀就站在马车前,一张脸上叫人看不出任何情绪,不知喜怒哀乐,仿佛整个人也成了驱壳,在云谣看向他后,他才察觉自己喊出了声,于是将马车上的水仙花捧过来对她道:“你喜欢这花,带去吧。”
云谣看着唐诀手上的那盆水仙花,她想起了在坞城的那个雨夜,雨打水仙几乎凋零,唐诀静静地坐在面对她窗户的长廊上,下巴微抬,透过薄雨望着她,他的身边有一株艳丽的冬红,实则发侧的扶手台上也有一盆娇丽的水仙。
从坞城过来的一路,她竟不知自己究竟是在看水仙,还是在看唐诀了。
“不必了。”云谣的声音有些沙哑,她轻轻摇头:“你自己留着吧。”
说完这话,云谣垂眸转身的刹那,眼泪从脸上滑下,她迎着霍城的城门,脚下不快不慢。
唐诀看着云谣的背影,捧着水仙花的手逐渐颤抖,直到云谣交交了一锭银子给城门守卫,彻底入了城门他连背影都瞧不见后,唐诀才往后退了几步,水仙花轻轻地放在了一边,迎着未时的阳光,落了一朵下来。
她走了,一如上一次离别,只是他们之间没有撕心裂肺,没有歇斯底里,而是心照不宣彼此必然到来的分别,安静且不拖泥带水地结束意外的重逢。
唐诀突然有些头晕,他扶着马车门框,伸手捂着眉眼弯下腰,双肩颤抖却寂静无声,任凭周围所有的喧闹吵杂都闯不入他此刻的世界里,直到他站不住,他彻底蹲在了马车旁,那只手放下,眼下的两行清泪才叫人看见。
唐诀哑着声音道:“暗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