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城中还有晏国守卫在巡逻,塔城比起河城更加不如,当时河城被晏国攻下之后,姬国镇远将军秦漠便在塔城守着,打算等晏国米粮用尽弃城而去,却没想到被晏国又连拿下了塔城。
当时塔城内所有能用的,能吃的,全都被晏国夺去带入了河城,立刻将河城充成了第二个坞城,河城已然成了进可攻退可守之地,所以若说河城中还有一些人家晚间会亮灯,城外还有几亩田地能收粮,那塔城便是内外空空,什么也没有了。
路边客栈的窗户与门全都是破损的,有的地方还被大火烧毁,这一夜,云谣与唐诀无处可去,只能在马车上住一晚了。
唐诀将马车拉到了一条街巷之中,两边的房屋高高的墙壁遮挡了绝大部分的风,云谣在马车内还有软被盖在身上,在外头过一夜算不了什么,只是唐诀无处可去,他必须得守着云谣的马车,也找不到可以落脚之处,他与云谣现下关系,必然不能钻入马车内与她同睡。
云谣捧着水仙花坐在马车门边看向在街道附近的拐角处找房屋落下来的木块的唐诀,夜风将他身上的衣摆吹起,他整个人消瘦得厉害,如今虽是一月天,却一点儿也没有减少半分寒冷,只是塔城不下雪,也不下雨,没那么恶劣。
唐诀捧了一堆木块和客栈后院里剩下的几根柴火便朝马车这边过来,夜风将他的头发吹乱了,发带缠了两圈,他的脸色有些难看,就蹲在马车边上堆柴火堆,然后背对着巷子口,以身体遮挡风,掏出火折子点燃了一根柴,很快火灭了,他又去点。
云谣看着他有些手忙脚乱的样子,鼻头突然一酸,如若被尚艺或者陆清瞧见唐诀在干这等事,恐怕就得当场哭出来了吧……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皇帝,满肚子都是阴谋算计,从来都不必自己出手便能揽朝中重权的唐诀,如今在战后破落的塔城巷子里,费力点燃那些他迎着寒风捡来的柴火。
唐诀发现自己当真点不着了,于是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云谣瞧见他扯下外衣衣摆一角的布料,漂亮昂贵的玄衣坏了,他点燃了被扯下的布料,又用布料燃烧的大火点燃了柴火堆,火堆终于燃好,唐诀冻得有些僵硬的手贴在火焰边上微微颤抖,云谣看见他手上有些被木柴划破的细小伤口,心口疼了一瞬。
唐诀这才想起来云谣,抬眸朝她看了一眼,刚好看见了她苍白的脸,于是问:“冷吧?进去吧。”
云谣怔了怔,问:“那你呢?”
唐诀抿嘴一笑:“我不要紧,这是在外头,并不安全,我今夜不睡,就在这儿守着。”
云谣听了这话,抱着水仙花盆钻入了马车中,厚重的车帘垂下,唐诀看着车帘晃了晃神,然后继续盯着火堆,却没想到车帘再度打开,云谣将手中的银狐毛斗篷丢给了唐诀道:“你的,你自己用。”
这东西是原先就放在马车里的了,原是唐诀给云谣垫着坐垫的,他给云谣布置的车子里除了软垫,还有软被,除了软被,还有软枕,几乎没什么缺的了。
唐诀愣愣地看着银狐毛的斗篷,再看向云谣,笑得有些灿烂。
云谣再度回到了马车内,便没有出来,也没有动静了,唐诀猜她大约是去休息了,于是怀中抱着银狐毛的斗篷,烤着身侧的火堆,抬眸透过窄窄的巷子看向头顶的一轮弯月,心里有些沉。
塔城不大,塔城之后的余安城便更小,明日一早从塔城离开再去霍城,中间即便经过余安城也只需要大约三个时辰左右,辰时出发,未时便到了。
他与云谣能够相处的时间,也只有这般短暂而已。
也不知过了多久,唐诀给身侧的柴火堆添了一次柴,火焰稍稍旺盛了点儿,他起身朝马车走过去,掀开车帘看了一眼里面,云谣躺在软垫上,身上盖着被子,只露出了上半张脸,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也不知是冷还是没有安全感。
水仙花放在她平日坐的地方,马车内存了点儿热气,也有水仙花的香味儿。
唐诀坐在了马车中,车帘未掀开,窗帘倒是开着的,柴火堆的光芒照了进来,只有微微一点儿,通过这一点儿光,他看见了云谣那双闭着的眼,还有眼下的红痣,他想碰,手悬在云谣的眼上,可指间太凉,他怕惊醒对方,于是也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好一会儿唐诀才收回了手,心里酸涩了一瞬,眼眶微红。
他知晓自己此时必然有些落魄,故而掀开车帘再度出去,就坐在平日赶马车的地方,一只手紧紧地拽着车门帘,下巴微抬,双眼不闭。
他怕自己一闭上眼睛,眼眶中忍不住的泪就要落下来了,那样未免显得太脆弱,太软弱了些。
唐诀的心里藏了许多话,许多从再次遇见云谣时就想与对方说的话,只是他没那个机会说,这一路即便说了,云谣也未必愿意听。
“若是这条路走不到头便好了。”唐诀轻轻说了声,又自嘲地笑了一瞬,抓着车门帘的手垂下,他将银狐毛斗篷披在身上,挡住了些许寒风,又轻轻道:“若是朕不是皇帝便好了……”
马车内的云谣听到了唐诀这两声自言自语的轻咛,慢慢睁开了眼。
“若是你不要离开便好了……”
“若是……若是一切能够重来,便好了……”
第198章 火堆
若一切能够重来,他当坦然相对,若一切能够重来,他会放下自己的阴谋算计,只是,一切都不会重来。
唐诀将头轻轻靠在了马车的门边上,昂着下巴看向头顶的那轮弯月,心里有些苦涩,脑海中回想着他与云谣相识后所经历的点点滴滴,时间当真如白驹过隙,三年的时间,将他变得越来越不像原来的自己了。
陆清说,感情是人的弱点,他知晓自己要入朝堂,知晓自己要成为皇室棋子,所以在投奔唐诀时便决定此生不娶妻生子。
唐诀也曾以为,帝王无情,后宫的所有女子一旦存在必是有利用价值,偏偏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从遇见云谣之后他的坚定发生了变数,而感情这深潭,也渐渐让他深陷其中,于是他有了弱点,也多了柔软。
他不再如以往般坚硬、自闭、他有了可以倾心、诉说之人,如今回头再看过去的他,就连唐诀自己都喜欢不起来。
若一切能够重来,他当还会喜欢上云谣的,只是不会再喜欢得这般畏缩了。
“朕原有许多话想要对你说。”唐诀微微眯起眼,眉心惆怅,一层乌云挡住了半边弯月,他想与云谣说,当初的利用是真,可心中的爱也是真的,他有纠结,有难过,想过补偿,即便补偿无用;他想与云谣说,在分开的这一年多里,他没有变过心,没有喜欢上别人,甚至连笑都没有过;他想与云谣说,再次见面,虽有痛苦,可欣喜更多,欣慰也更多,他知错,认错,只是任就不舍。
可这些话,要么是迟来的狡辩,要么是自怜的诉苦,要么……就是毫无用处的剖白。
这些话早就不需要说出口了,还是藏于心底的好。
只是有一句话,现在若不说,明日将云谣送到霍城了,他或许也就再也没机会说出口了。
唐诀伸手轻轻抹去了眼角还未来得及滑下的眼泪,嘴角含着几分苦涩地微笑道:“前年秋末的道山悬崖边,我与你说我爱你,我的心中有你……谣儿,这句话不是假的,直至现在,我也还爱着你,心中……永远都会有你。”
也许若干年后,终有一个女人能站在他的身边,可唐诀想,此生再也没有一个女人能走入他的心里了。
他从未喜欢过人,云谣是他爱上的第一个,喜欢有,歉疚有,爱有,愧也有。
“哪怕你不再喜欢我了,你的心里有了别人,我也还是爱你。”唐诀抿了抿嘴,曾经从未想过的豁达,此刻却真切地刻在了心里,他希望云谣快乐:“我希望你以秦颜如的一生,活得自在逍遥,不要再有痛苦,能被人一世温柔善待。”
话说完了,唐诀轻轻舒出一口气,像是将心里一直压着的大石头搬开,他的心终于有了喘息之地,疼,爱却要放手,自然疼,只是这个疼,好过这一年多他所感受到的一切冷与孤独,悔与自责。
唐诀轻轻从马车边走下去,将身上的银狐毛斗篷穿好,靠坐在巷子边一处吹不到风的角落,烤着火堆取着微弱的温暖,静静发呆,静静养伤。
马车内的云谣双眼看向垂下的马车门帘,眼眶湿润,一滴滴泪水顺着眼角滑下,她没有出声,也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只是伸手一遍又一遍无声地将眼泪擦去。
道山上,唐诀也曾痛苦过,他当时几乎要破碎了一地,他对她说过爱她,云谣没信,今夜凉风中的巷子口,唐诀以为她睡了,仿佛自言自语的说着他爱她,云谣信了。
云谣听得到他的声音,也听得出他话中的哽咽,他还是一年多前道山上那碎了遍地的人,即便拼凑起来,却也满身裂缝,他从未好过。
而她,也未好过。
唐诀在寒风中吹了一夜,本想守着的,却在天色渐亮的时分靠在巷子破旧的砖墙上慢慢合上了眼,或许是因为夜里太冷了,此时终于没刮风,而银狐毛斗篷中也蓄着暖气,唐诀略微歪着头小憩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