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怪不了秋夕,如果不是秋夕强行将她带来客栈,她恐怕在路上就得晕过去了,没有太医随行,屋外还下着大雨,本来就病倒了的人如果再晕过去,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想找个药铺都难,更别说给她看病了。
到时候病情一拖严重,云谣恐怕就不能活着见到唐诀了,昨天病重不理智,现在理智上来了,云谣反而松了口气,她死不要紧,死了反正能再活,死后若是再变成个男子,或者是远离唐诀的某处,还有了家室亲人那就麻烦了。
每一次死去,都是一场对下一个身份的赌博,也不知哪一次就再也回不来了呢。
云谣伸手揉了揉眉尾,索性现在好多了,发了汗之后似乎退烧了,她还隐约记得昨夜被秋夕喂了两次药,身上热得几乎要从皮肤里头烧起来了似的,即便是现在被褥里头都是湿的,她就这么睡了一晚。
云谣伸手捂着嘴咳嗽了两声,轻微的动作便将秋夕给惊醒了,一夜未睡的秋夕抬眼朝云谣看过来,见云谣已经坐起了身体连忙站起来道:“娘娘,您醒了。”
“嗯。”云谣点头,又问:“马车准备得如何了?”
“干粮买好了,马车也备了新的,大夫开的药也都放在了车里,奴婢昨日晚间问过了,沿途要去道山还有三日的路程,索性这一路上并非皆是荒郊野外,马车的速度稍微快些,半日便能有个休息的地方,到时候奴婢给娘娘煎药,喝完了药咱们再赶路,三日至多只耽误三个时辰。”秋夕说罢,又从一旁的包裹里找出了几件干净的衣裳道:“娘娘先起身,奴婢让他们打些热水上来。”
云谣点头,她将放在床头的盒子打开,里面的手镯还是完好的,一朵金花的花瓣都没有弯曲,她松了口气,见秋夕出去又进来道:“两名禁卫军大哥也病倒了,现在还在睡,奴婢已经将他们叫醒了,东西归他们收拾。只是客栈的后厨还未开始烧热水,娘娘稍等,奴婢去后厨给您烧一些热水,大夫说发了汗后最好泡一泡,去病也快些。”
云谣嗯了一声,换掉了身上还半湿的衣服,心想她都在这儿躺了一夜了,且现下屋外还下着小雨,天刚蒙蒙亮,时间还早,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了,若带着汗出发,身体在半路上更差了,反而影响赶路。
云谣捧着盒子走到了窗户边,掀开窗户朝外看了一眼,看到的正是青灰色的天,城池一片白墙黑瓦,看上去静谧得叫人有些心慌,远方的屋子没有一处起了炊烟,只有细密的小雨落在瓦片上敲出响声。
一滴水顺风吹到了云谣的脸上,她伸手擦去,又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肩膀与腰酸痛得厉害,反手捏了捏肩膀,云谣视线从客栈下的街道上扫了一眼,刚好瞧见了两名朝这边靠近的女子,然后她浑身一震。
怕是瞧错了吧……
云谣闭上眼,再度睁开,那两名女子靠近了许多,她们俩共用一把伞,其中一个撑伞,另一个手上则挎着篮子,篮子上盖了一块方布,露出了里面的几根未用完的香,两人有说有笑,情同姐妹。
云谣心中猛地跳动了起来,就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她动了动嘴唇,脑子嗡嗡直响。
人有相似她信,但她不信两个人皆是相似,还能走到一起。
于是云谣匆匆披上了斗篷朝楼下走去,几名禁卫军将客栈大堂守住,瞧见云谣下来愣了愣,云谣是皇帝的妃子,面容本来就不容他们这些下人观看,尤其是现在还未梳洗打扮,瞥一眼都是大不敬。
就在他们几人晃神之际,云谣一步跨出了客栈大门,她就站在客栈外,小雨簌簌地往她半边身子上淋,为首护送的禁卫军是曾经西瓜四郎之一,他大了点儿胆子道:“娘娘,屋外冷,您病体未愈,还是进客栈来吧。”
云谣怔怔地看向离她不远的人,那两名女子似乎也发觉了这边的视线,抬头与云谣对上,然后双方定在原处,两名女子脸上的笑容都僵了。
客栈一楼大堂的角落里,四名禁卫军站成了一排背对着被他们护在其中的三名女子,那三名女子中有一名正是他们一路从京都护送到暮州的云妃娘娘,而另外两位,说实话,也很眼熟。
周紫佩捧着热茶看向坐在自己对面脸色苍白的女子,她有些意外,暮州距离京都已经近千里之遥了,不知为何会在这儿碰见云谣,不过见到云谣身边还有训练有素的禁卫军她便知晓,定是唐诀让她去道山的,暮州这边不过是经过而已。
海棠站在一旁不说话,主仆二人皆如老僧入定,云谣不问,她们便什么也不说。
云谣现在满脑子都是乱的,多日前在京都,在宫里,在善晨宫中因为不堪打击悬梁自缢的静妃为什么会在千里之外的暮州?
周紫佩是周丞生的亲女儿,她当是周丞生手下的人才是,周丞生与殷道旭为一丘之貉,周紫佩也当是唐诀应当对付或者解决的人之一,唐诀将她从静妃变成周美人,又对周美人故意疏远冷漠导致周美人在冷宫自杀,这些都是她亲身经历过的事。
当初海棠还跑到淳玉宫跪在她的跟前恳求她向唐诀求情,海棠哭得声泪俱下,周紫佩之死对云谣也有很深的打击,她为此做了好几日的噩梦,迟迟在自己见死不救的阴影中难以挣脱。
而此时,这两个人却好好地站在她的面前,云谣想不通,她真的想不通。
若说周紫佩的死是刻意安排,那是谁安排的,又是谁将她带离宫中?周丞生吗?若是周丞生,当会想方设法恢复周紫佩在后宫的身份,而非将她送到暮州,暮州离京都千里之遥,再想东山再起便难了。
两人静了许久,云谣的一双手一直在捏着放在腿上的方盒边角,过了许久她才愣愣地抬头朝周紫佩看去,问:“你……没死?”
周紫佩大约猜到了她会这么问,实则她也犹豫过自己是否要对云谣坦白,于周紫佩而言,此时的云谣是工部尚书吴仲良最宠爱的女儿吴绫,而吴绫又是唐诀最宠爱的妃子。
周紫佩羡慕人世间的真情,她信有,但她不信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唐诀对她很少有隐瞒,也曾与她说过,这宫里唯一一个不需要她去接触、周旋、监视、套话的人唯有吴绫了,可见唐诀对吴绫的喜爱程度。
而有些事,对其他人或许不能说,对吴绫倒是可以告知的,如今被她撞上,恰好假死之事也无法隐瞒,吴绫既然是唐诀能信得过的人,她自然也能信得过。
于是静妃笑着点头道:“是,我没死。”
“为什么?”云谣顿了顿,随后摇头:“我并非是想要你死,只是我不解……”
“因为我不想呆在宫中,而陛下许诺可以让我离宫,还我自由。”周紫佩道:“早在我入宫那年便与陛下做了协议,云妃放心,我与陛下之间并无男女之情,不过是一场交易,我帮他达成某些目的,到了合适的时机,他会还我自由。”
云谣彻底傻了,她一直以为……她一直以为唐诀与周紫佩之间当是与周丞生一般的关系才是,云谣还对他唐诀说过,周紫佩在宫中久了必是祸害,她将周紫佩当成了与殷道旭之子殷琪、殷牧他们一样的人。
难道不是?!
竟然不是!
如若是,唐诀又怎会让周紫佩安然离开?
若是他人要救周紫佩,又如何会连带海棠一起带走?
想从宫里神不知鬼不觉带走一个人谈何容易,更何况那人还是皇帝的女人。
“你离宫之事,周丞生可知?”云谣问她。
周紫佩顿了顿,摇头道:“他不知,周大人与我虽有父女之名,却无父女之情,这一点陛下是知道的。”
“你于唐诀离宫那日悬梁自缢,便是唐诀离宫之时马车内有你。”云谣说着,周紫佩点头,她与海棠的确是坐唐诀的马车离京的。
“你与周丞生不和,为何要帮他做事?”云谣问。
周紫佩道:“我从未帮周大人做过什么事,让我入宫不过是他想让我掣肘殷家的打算,也不过是想借着这个关系,来提高他自己在朝中的威望罢了,我入宫后做的一切,皆是为了陛下,为了我的自由。”
“周丞生让你入宫,是为了掣肘殷家?”云谣不解:“他不是与殷家交好吗?他与殷道旭十年同僚之情,甚至还帮着殷道旭多次打压唐诀,他与殷道旭在朝中一个主文一个主武,为何要让你入宫?”
“与殷道旭交好的当年可不止有周家,还有齐国公府,齐瞻当了兵部尚书,又与殷家结了姻亲关系,他的女儿有一半殷家人的血,入宫当了皇后,为了阻止殷家彻底在朝中做大,周大人自然要想个法子平衡这种关系,我不过是他们朝中人政治上的牺牲品罢了。”周紫佩叹了口气:“女子的命在他们眼里便是如此轻贱,由不得自己做主,也并非谁都是齐皇后,能为自己心中所爱入宫。”
说到这儿,周紫佩朝云谣看去:“也并非谁都是云妃,为所爱之人入宫,还得了所爱之人。”
云谣的指甲轻轻抠着木盒边缘的雕花,她的心里乱成了一团,甚至有些理不清楚关系了。
如果周丞生与殷道旭为一边的,那他自然希望殷道旭越强越好,又如何会在暗地里掣肘殷道旭的势力?若周丞生与周紫佩不是一边的,那为何周紫佩会知晓周丞生与殷道旭谋反的结果,甚至还让他们姓周的一家都躲过了劫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