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谣死时的画面还停留在他的脑海里,所以他昨日到现在,从未敢直视过她的尸体。
与往常不同,在锦园中,他为了证实云谣是不死之身,命人去林中挖坟,把那早已腐烂的尸体放在自己面前看伤口,可如今,他甚至都不敢朝对方靠近,只要想到是他亲手刺穿了云谣的心脏,便有一股酸涩与强烈的恐慌愧疚从他心口蔓延,充斥着浑身。
唐诀握着那杯冷水,不自觉地瑟瑟发抖,皇后看了连忙抓住明溪,他如今这样,与昨日在太和殿前时几乎没差,仿佛会随时发作。
“陛下?”尚公公见唐诀迟迟未给出回复,焦急道:“陛下还是早日让云御侍安心去吧。”
唐诀盯着杯中水,因为他手的颤抖,杯中清水起了浅浅的涟漪,唐诀感受得到他的心直到现在还在疼,即便不去触碰,也疼。
他虽心绪低落,却也不是完全失去了理智,若云谣的尸体一直放在延宸殿必然会惹出大事,到时候就不是皇帝弑母那般简单,反而坐实了他的疯症,这辈子也别想好了。
堂堂一国之君,将一名宫女的尸体藏在自己的宫殿之中,说出去必叫人汗毛立起,认定此人不可为君。
只是唐诀心有不甘,也心有不舍。
他曾问过云谣,她长什么模样,云谣说她忘了,就连她自己都不记得她的长相,所以她认了这张脸,也让唐诀记着这张脸,这便是她今后的样子。
唐诀记下了,却偏偏也失言了。
“是朕没能护住她。”唐诀轻声开口,声音沙哑,仿佛被刀割过。
他睫毛轻颤,眉心紧皱,不过片刻眼眶便红了起来,积了半滴眼泪,不眨眼便不会落下,他深吸一口气道:“是朕亲手杀了她。”
陆清站在门口看了许久,他跟着唐诀许多年了,在他还未成为帝王时两人便相识,他一直将唐诀当成弟弟来呵护,甚至比起自己的亲弟弟,他待唐诀更好更忠心。
这么多年,唐诀从一个孩子摇身一变成了帝王,自六年前他称帝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再也没流过眼泪,即便是虚假的眼泪他也没流过,小小年纪便长出一颗石头般坚硬的心,待人少有真心,即便是陪在他身边的人,他都会有忌惮与顾虑。
唯有突然闯入的云谣是个例外,她为何出现,陆清不知,她怎么就虏获了唐诀的信任,陆清也不知,只是锦园一行后归来,小皇帝愿意与人敞开心扉了,那宫女看似没什么本事,利用起来也不趁手,偏偏唐诀信她疼她,由她造作。
直至如今,陆清想起来才觉得,无非是唐诀在云谣的身上找到了在其他人身上绝不可能的安全感,事实也证明,云谣是值得被信任的,她与素丹不同,不是谁刻意安排在唐诀身侧的奸细,舍身护他的,必是真心实意的。
只是云谣一死,唐诀也送了半条命似的,从昨日到现在连一口水都没喝,也就灌了两副药,喝完了之后也不见有好转。
陆清叹气,慢慢走进去,等他站在唐诀身边了才道:“陛下,云御侍的身体上已经长斑了,再放两天,便要生虫了。”
唐诀听见这话,手中一抖,杯子落地,再转身看向云谣睡着的床铺,眼底积攒的泪水也落了下来,没经过脸颊,直接滴落在地上,眨眼般的功夫,就像没有哭过一样。
陆清看到了,抿嘴道:“女为悦己者容,云御侍心中有陛下,必然不希望自己在陛下面前渐渐腐朽。”
唐诀没动,只是远远地看着躺在床上的云谣,她黑发扑满枕头,顺着床边落下几寸。
陆清又道:“既然白猫忘不了主子,便叫它跟着一起陪云御侍,也让云御侍在路上有伴吧。”
唐诀肩背一僵,立刻开口:“云云跟着朕。”
这话,也算是允了让云谣下葬了。
尚公公松了口气,皇后却唏嘘,她原知道唐诀心中有云谣,却没想到云谣在他心中这般深,一个已死的人对他都有如此影响,后宫里不乏漂亮女子,却没一个入得了他的眼,即便她身为皇后也是如此。
唐诀慢慢起身,朝床铺走过去,他朝小白猫伸手,那小白猫顺着他的袖子往上爬,又到了唐诀的怀里,唐诀这才将视线落在云谣的脸上,瞧见那张已经擦干净的脸,唐诀目光沉沉,身体不动,神情有些僵硬。
这张脸熟悉,却也陌生。
跟在他身后的那些人见过云谣,却从未认真看过云谣,即便秋夕清理云谣的身体,也没发现她早与过去不同了。
这张脸乖巧恬静,一看便是温吞之人,绝不会有云谣在他跟前故作赖皮的娇嗔,那双闭着的眉眼,也不如他心中所记的那般精致,还有她的左眼之下没有红痣。
一粒红痣,便可断定她的身份。
唐诀深吸一口气,方才认了要给云谣落葬的心抽痛未平,这一口气吐出之后,疼痛也跟着渐渐消散了。
她已不是云谣,不过是思乐坊的琦水。
少了眉眼,便是少了灵魂,即便外貌还有八分相似,却始终无法与唐诀心中记挂的人重叠在一起。
他伸手摸着小白猫的脑袋,又深深地看了眼前女子一眼,最终闭上眼摇头,转身朝外走:“带她出宫,找块干净的地方埋下便是了。”
方才依依不舍的君王,此时却难得体现了决绝,一句话便干干净净地将后事交代清楚,甚至不需给她一个名分。
唐诀跨步走出小屋,没有半分留念,等出了门时他又道:“屋中物件不许动,人送出去就行了,还有……碑上不可写云谣二字。”
他的云谣,必然活着。
只是此时不在他的身边,终有一日他能找回来,这屋子,也只给她留着。
皇后怔怔地看向尚公公,尚公公一顿,叹了口气:“劳烦皇后娘娘跑这一趟了,看来,陛下也是想通了。”
皇后点头,如今唐诀她也看见了,对方似乎并不想理她,也不在意她,而原先该她处理的云谣后事皇帝也一并解决了,皇后这番过来说是白来,也算不上白来。
至少她多少又了解了唐诀一些,他绝不如他表面上看的那般和煦,也比众人心中想的还要绝情。
皇后走后,陆清才与尚公公一同出了云谣曾住过的小屋,后事交给小刘子去办,陆清拉着尚公公去了一旁说话。
“陛下从未有过疯症,你我都知他过去不过是装病自保,如今一贴迷幻散入了谷茶中,导致他在太和殿神志不清,甚至差点儿弑母,这件事必然是身边人作祟。”陆清朝尚公公瞧过去:“那日……谁接触的谷茶?”
“小顺子。”尚公公说罢又皱眉:“六年前,是我亲自在宫外净身处挑选了他带在身边,照理来说,他应当比小刘子与小喜子更可靠些。”
“万事无绝对,今日我就没瞧见他。”陆清道。
“早间小喜子说他身体不适起不来,陛下之事又让我头疼才没去瞧,经你这么一说,我还必须得去看看他了。”尚公公说罢,对陆清拱手,陆清顿了顿,伸手按在他的手背上问:“你身体可好些了?”
尚公公顿了顿,轻声一笑:“老毛病,死不了。”
“下回,我带药来。”
“好。”
第103章 .太监
陆清走后,尚公公便去了延宸殿,如今天气转暖,延宸殿门上挂着挡风的帘子也撤下了,门半开着,唐诀坐在偏殿的软塌上,他身上穿得不多,怀中抱着猫一直抚摸着猫背顺毛,一双眼空洞无神地不知瞧着哪儿,尚公公见了,心中难受。
“陛下……”尚公公开口:“云御侍已经被送走了。”
“嗯。”唐诀应了一声,垂眸朝怀中的小猫看去,片刻后突然道:“尚艺。”
“奴才在。”尚公公道。
“替朕找找吧,先从宫中开始,找一找眼下有红痣的人。”唐诀说罢,尚公公便皱眉,他依稀记得云谣的眼下就有红痣,皇帝如此作为,莫非是想找个相似之人留在身边图个安心?
唐诀能好起来自然最好,如今下药之事还未得出原因始末,朝中众人也都虎视眈眈,他可不能一蹶不振下去,若找到眼下有红痣的,或是正在找的过程中,能让他稍稍放开些云谣在他心中的缠绕,也算好事。
尚公公应下了,便退出了延宸殿,出门后瞧见小喜子站在门口,便将唐诀吩咐他的事儿,再与小喜子说一遍,让小喜子领旨,私下在宫里偷偷寻找,不可声张。
小喜子领命下去了,尚公公才想起来陆清说的话,他转身去小顺子房间一趟,小顺子住处门口还守着小太监,小太监蹲着用个小炉子正在煎药。
尚公公不喜欢闻到药味儿,于是伸手捂鼻,微微皱眉问了句:“如何了?”
小太监道:“顺公公还未醒,太医院的人来了,说是或许昨日被吓了才会病着,这几日的药都得叫人灌进去才能好。”
尚公公推开门朝里头看了一眼,小顺子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面色乌青难看,已是半个死人状,昨日白天还好好的,谁知唐诀吐血晕了之后,他紧跟着也晕过去了,一晕不醒,太医院的人说三日能醒便能好,三日不醒这人也要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