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赵嘉宝一推, 陈菊的脸磕在了地上。她鼻子剧痛不说,眼睛里也进了尘土,整个人疼得是泪水直流。
养鸭人家的大儿子已经十七、八岁了。他专盯着赵嘉宝一个人揍,显然是对赵嘉宝恨之入骨。赵嘉宝奶奶有心护着大孙子,结果对方根本没有任何尊老爱幼的心思, 一把就将赵嘉宝的奶奶推到一旁。被打翻在地,懵得一批的赵嘉宝则被人拎小鸡似的抓起来当沙包狂揍。
陈菊艰难爬起, 发现自己一只鼻孔堵住, 她拿手一抹,顿时看见沾了沙子的殷红。这还不算完,陈菊发现自己的嘴里有异物, 她张口把嘴里的硬物吐在手上,这才发现自己门牙断了半颗。
对着那半颗牙齿,陈菊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离谱的是她婆婆自己护不住赵嘉宝, 又不敢继续上去阻拦人小伙子,竟是爬起后一脚踹在媳妇儿的身上。
“你这个没用的死婆娘!你儿子都快被人打死了你这当妈的还无动于衷!”
石磨被撞翻, 簸箕被踢翻,豆子和猪草散落了满地。整个院子里一篇狼藉,泥土灰尘扬起一片。
“够了!!”
村支书忍无可忍,一声大吼:“你们再打下去,我就喊人把你们都抓起来!关着做几天牢!”
“凭什么关我们!?明明是他家打上门来!”
被人夫妻双打打肿了一只眼睛、挠花了脸的赵虎火气正大,他说话哪儿管对方是不是支书。
“你给我闭嘴!!也不看看你们家娃子都干了什么好事!”
村支书怒不可遏:“这要是我家的鸭子被你家这小子嚯嚯,我非得把他掉在村口大树上晾个三天三夜不可!”
这下赵虎终于知道闭嘴了。
然而赵虎现在才闭嘴已经晚了。两家一场架打得轰轰烈烈,听壁脚的村民们不用说,在山里田里干活儿的村民也是没等日落就都听说了发生在赵报国家的事情。
众人七嘴八舌,这个说赵虎没把孩子教好,那个说赵虎自己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了,赵报国教出赵虎这样的蛮子来,你还指望他和赵虎能好好管教赵嘉宝?
不少人还摆出一副预言家的模样,说自己以前就看出赵嘉宝不是个好的。这三岁看到老,只怕赵嘉宝以后也不会好了。
还有人低声唏嘘,说赵春燕能飞出这赵报国家真是有福气。赵春燕要再待在原本的家里头,怕不是也要被赵嘉宝带害。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赵报国家在独龙村本就没有多好的名声。这么一闹,不管是赵报国、赵虎、赵虎他娘还是赵嘉宝以前做过的缺德事,还是这四人身上不好的传闻,全被人添油加醋地传了起来。
处在暴风眼位置的赵报国、赵虎、赵虎他娘、赵嘉宝却也没法去找说他们坏话的人算账。无他,独龙村的村民几乎个个都说过他们的坏话。除非赵报国一家是打定主意要和全村人撕破脸、与全村人为敌,否则鱼死网破对他们没有好处。
只是,在这场风暴之中,有那么一个人被人忽略了。
这个人当然就是陈菊。
陈菊性子软,又因为姓陈,从小在村里就是挨多少欺负都不敢吭声的那个。别说她没干过缺德事,她就是“黑历史”都没有。
知道陈菊在夫家没有发言权,她就是想管教赵嘉宝赵报国夫妇也不会让她多管闲事。村民们在陈菊身上找不到可以口诛笔伐的东西,也就下意识地无视掉了她这个赵家媳妇儿。
赵嘉宝嚯嚯完人家鸭子几天以后,陈菊找上了叶棠。
叶棠面前的陈菊很憔悴。她脸上没有可怕的伤口,可看她行走、坐下时的姿势与动作,叶棠立刻就知道陈菊衣服下头肯定有很多青青紫紫。
“……春燕,妈来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下意识地扶着自己差点儿被打折的左手臂,陈菊拘谨又客气地问叶棠。
在陈菊眼中,读上了书、气质大变的女儿和她已经是云泥之别,她就是自称一声“妈”都感觉自己是在不要脸的与人攀亲带故。
“没有的事。”
叶棠说着,却没喊陈菊一声“妈”。她只是倒了杯温开水给陈菊,又偷偷在温开水里给陈菊加了两颗水果糖。
糖是天天吃着叶棠做的饭的秋秀玲说什么都要塞给叶棠的。叶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糖她早在别的世界吃得够够的,秋秀玲给她糖她也只是放着。偶尔赵红花、小超等人来找她一起做作业、做手工,她才会把糖拿出来招待小伙伴。
“您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儿?”
原主对陈菊这个妈是有强烈的怨念在的。
在原主看来,她妈妈从来不曾站在她那一边,也不曾保护她这个女儿。她妈妈的心永远和爸爸、爷爷、奶奶一样偏。
原主被爸爸、爷爷、奶奶还有赵嘉宝打得一脸血时总有种冲动对着陈菊咆哮:你把我生下来做什么?就为了让我挨打挨饿受苦吗?那你不如在我生下来的时候就直接捂死我,也省得我活得这么凄惨……!
叶棠不是原主,但叶棠能够理解原主的想法。
在叶棠看来,维系父母与儿女的东西该是亲情,该是对彼此的关心与爱,而不该是孝道。
因为孝道是一种义务、一种责任,这其中剥离了人本该有的感情,把父母与儿女之间的关系简化、异化成了一种我养大你、所以你必须回报我的投资。
孩子无法选择是否出生,更没法选择拥有什么样的父母、生在何种环境的家庭。于是这种投资也就成了单方面强加于人的不平等条约。当孩子无力承受这种不平等条约带来的精神压力,精神崩溃就成了常有的事。也因此总有一些孩子会带着哪吒那般削肉还母、剔骨还父的想法选择轻生。
原主的长辈从来没给过原主亲情与温暖,却一味地要原主感恩家里让她活着,要她为家里做奉献,以报这份让她活着的“恩情”。
叶棠可对原主家里的长辈没有任何的好感。
陈菊不算聪明,可该有的敏锐她还是有的。
对上叶棠沉静的眼眸,她震了一震,已然明白叶棠并未自己当母亲看待。
心里哀伤,但除了哀伤又无计可施。陈菊望着自己手里的搪瓷缸子,低声道:“春燕、妈一直都知道你是个有办法的孩子。前些天发生的事情,你应该也听说了……你能帮帮……救救你哥哥么……?”
“可以。”
“!”
叶棠的斩钉截铁让春燕欣喜若狂,她猛然抬头,却见叶棠依然是那幅不冷不热的清冷模样。
“看在您生了我的份儿上,我可以帮您。不过仅此一次。”
陈菊又是一震。
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不了解女儿了。而她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也没试图去了解自己的女儿。
“所以您想好了。是需要我帮‘您’。还是要我帮赵嘉宝。”
陈菊张了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身为母亲,当然应该为自己的孩子奉献一切,牺牲自己。这是陈菊受到的教育。
陈菊以为自己会毫不犹豫地一口吐出儿子的名字,然而当她张开嘴,赵嘉宝推开她的那一幕便反反复复地在她眼前播放。
此时此刻,陈菊头一次这么清晰地理解到:孩子是孩子,自己是自己。
自己是赵嘉宝的生母,可……自己真的是为生下赵嘉宝、为养大赵嘉宝、为向赵嘉宝奉献自己的一切才活到这么大的吗?
她的人生……怎么就变成了围着别人转,丝毫没有属于她自己的部分呢?
她……她也是人呀。
难道为人父母,就不再是人了吗?难道因为她是赵嘉宝的母亲,所以她就不再是她,仅仅是“赵嘉宝的妈”了吗?
那她、那“陈菊”这个人又算是什么?一个……一个生产孩子的器具吗?
她——
像是被一块看不见的石头噎住了嗓子,陈菊眼前一片模糊。她为自己的犹豫而悲哀,为自己满脑子都是自己的自私而悲哀,更为一种她无法形容的东西悲哀。
叶棠从来都不是个无条件向他人伸出援手的带善人。
她既不看好也不相信那些没有改变自身的想法,只等着别人来救而从不试着自救的人。
今天陈菊来她这里,如果陈菊是听赵报国或者是赵虎的话来求她扶赵嘉宝那团烂泥上墙的,那她不会管陈菊的死活。但若是陈菊是靠她自己的意志选择来到她的面前——
“春燕……妈、不,我……”
“我想救救嘉宝……”
“今天嘉宝能摔鸭子,明天嘉宝就可能做比打人更坏的事。”
“虎子哥……赵虎说得是真话。我没有好好管教过嘉宝。因为我、害怕。怕自己多说一句,便挨了公公的打、婆婆的骂……”
“但我现在,想试试。”
陈菊的一生是被安排的一生,是顺着安排走下去的一生。她被家里人安排嫁给赵虎,被公公婆婆安排干活儿做家务,被赵虎安排夜生活,今后还会被儿子赵嘉宝安排老后的人生。
可陈菊不想再被安排了。
她想按照自己的意愿,真真切切地去为自己活一回。
她想要去做她想做的事。
“不是为了嘉宝,不是为了赵虎,不是为了公公婆婆,不是为了老赵家……是为了我以后不会后悔……我要、管教嘉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