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及几个高等嫔妃的坐席都在第一排,紧贴着太后承白鹤亮翅分布,郁宛的座位则在第二排第一个,看来因为身孕的缘故,内务府暗暗已将她列为嫔位之首了。
叫郁宛瞧着实在压力山大,她这要生的不是个阿哥,或是如八阿哥那般天生残缺的,得多惭愧呀——呸呸,说这种话也太不吉利了些,哪怕想一想也不能够。
忻嫔自然是百般不服气的,可谁叫人家现怀着龙种,无论好歹,且先忍过这几个月。
便从鼻子里喷了口气,酸溜溜地道:“万岁爷不是最喜欢破例,怎么这回没把你叫到身边坐去?”
还记得去年除夕宴自己是如何被抢了位子,王进保二话不说就把郁宛的桌椅给挪到她前头,那时可没问过她嫔位之首的意见。
郁宛和善地笑了笑,“自然是因为前排人多口杂,怕有所冲撞,再说,不是有兰妹妹陪伴陛下么?”
忻嫔定睛望去,果然皇帝身边就坐着那位表妹,难怪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忻嫔轻嗤一声,本待讥讽郁宛刚怀孕便失了恩宠,可转念一想,小钮祜禄氏本就是永和宫出去,保不齐还是郁宛亲自举荐给皇帝的——好一个诡计多端的老骚达子【1】,自己怀着身孕不能侍寝,就把旁人给送到皇帝床上,这狐媚子把万岁爷当成饥不择食的禽兽了?
亏得忻嫔没将这些粗鄙之语宣之于口,否则郁宛还真要佩服她的勇气,敢这么诋毁乾隆,她还是第一个呢。
眼看着戏台上帷幕已经掀开,郁宛赶紧正襟危坐,无暇与其斗嘴。进宫以来虽也看过几出戏文,可多是宴会之上遥遥相望,人脸都分不清楚,声音也多被觥筹交错盖住,哪像此刻身临其境,体验感十足。
头两折照例是八仙过海、麻姑献寿之类的热闹戏文,虽然精彩,看一百遍也自觉得腻味。
就连太后也难以集中精神,有一搭没一搭跟旁人闲话,因说起今年中秋过得冷清,魏佳氏便笑道:“可惜和敬公主没来,小世子最爱闹腾,唯独见了您极是亲切。”
想起额尔克那孩子,太后亦有些感慨,宫里这些孩子不晓得怎么回事,许是皇帝约束严苛,见了她这位皇玛嬷倒像老鼠见了猫,额尔克虽然顽皮,有时候叫人恨得牙根痒痒,可甜嘴蜜舌的时候也的确惹人喜爱,撒娇的时候还总往人怀里钻,太后虽然埋怨这小滑头毁了自己一身衣裳,嘴里却听不出半点嗔怪之意。
魏佳氏趁势道:“不如过年的时候将公主与小世子接回来罢,除夕宴白空着两个座位也不好看,小世子还得祭祖呢。”
那拉氏并不言语,只面上笑容淡了淡,难道她还能开口阻止?若太后与皇帝皆思念和敬公主,她反对也没用。
这事本来不与郁宛相干,可她私心里也不想那位公主太早回来,和敬与她虽无罅隙,那股子闹腾劲吵得她头疼,只怕天天都得家烦宅乱;额尔克也是个捣蛋鬼,虽然秉性不坏,可行事恣意,性子又虎,设若到时候竟在宫道上打起雪仗,郁宛想想都觉心惊,小孩子下手没轻没重,设若伤了人可怎么好,便没伤着,那积了雪的路面也容易摔跤,她一个孕妇难免胆寒。
至于说到祭祖,额尔克又不姓爱新觉罗,他要祭自然也是祭拜科尔沁那边的祖宗,难道还会把孝贤皇后一个外祖母列进族谱里吗?
郁宛老神在在想着,并不敢插嘴。
那头的乾隆却仿佛似有所感,眉间微微蹙起,旋即松开,“和敬不过才去了年余,哪里谈得上久别,皇额娘,您若实在思念,朕让人接和敬回宫也使得,只是上个月额驸方才来信,科尔沁诸事繁琐,分身无暇,若无他坐镇,恐生动乱。”
太后自然以朝政为先,忙说那就不必了,让公主与额驸好生在草原待着吧。其实她与和敬倒也没多么亲近,以前为了抚蒙之事还小吵过一架,太后认为皇室子弟享尽天家富贵,自然也须承担相应的责任,和敬则觉得皇玛嬷真是冷血无情,宁愿牺牲她唯一的嫡孙女,后来此事虽然皆大欢喜地解决,二人心底却皆竖了根刺。
也因此之故,太后跟孝贤皇后亦有些疏远,倒是跟彼时的娴贵妃那拉氏愈发亲近。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魏佳氏也亲历过,只不曾想太后仍耿耿于怀,面上掠过一丝失望,也只能就此作罢。
转眼间第二幕戏结束,到了第三幕,众人皆打起精神,看上去是个没见过的。
郁宛只听了开头几句,觉得分外耳熟,这不就是由她口述再经小桂子润色的那个话本子么?居然真改成了折子戏?
她还以为乾隆爷是闹着玩的。
一瞬间郁宛觉得无比羞耻,这比当众念作文还要命啊!
作者有话说:
【1】骚达子:旧时对蒙古族人和其他北方游牧民的蔑称。
第81章 套路
太后倒是频频点头, “词儿不错,取材也新鲜。”
西游记的故事尽管耳熟能详,这孔雀公主倒是闻所未闻, 或者也和那些才子佳人的传奇差不多,但总归旧瓶装新酒, 有总比没有强。
扮演唐三藏的是个宝相庄严的中年人, 尽管五官尚算端正,可毕竟上了年岁, 已经有些富态了, 众人的视线多集中在那位扮演孔雀公主的小旦身上——当然是反串。
时下梨园行当甚少有女子跻身, 多为男子包揽。
郁宛本来对这类浓墨重彩的扮相兴致寥寥,可多看了两眼之后还真就迷上了, 原来古代也有瓜子脸的帅哥,她还以为都被国字脸垄断了呢。
乾隆爷的脸型虽然不能算标准的国字罢, 但也长了个裘德洛那样的屁股下巴, 联想到裘花可怜的发际线就更像了,当然他俩依旧能称得上美男子,但总归与纤细秀巧挨不上边。
这个唱小旦的却妥妥更符合后世演艺圈的审美,下巴尖尖,脸颊弧度流畅,眉似远山,眼泓秋水,还有两片花瓣一样的薄唇, 再配上那副潇洒身段, 真真一举手一投足都是风流劲儿。
郁宛看得目不转睛, 频频向戏台上张望, 以致于都没留意乾隆爷的反应。
尤为难得的是这小旦还带了只真孔雀上阵, 亮蓝色的羽毛,尾巴却如同绿汪汪的翡翠,在灯火映照下闪着幽幽光泽,仿佛真是精怪化身一般,景美人更美。
到了辞别一幕,唐僧两手合十,小旦则弱柳扶风般按着胸口,金莲颤颤,泪眼汪汪,叫戏台下的看客也为之肝肠寸断。
到了谢幕之时,众人纷纷鼓掌,迸发出极大的热情。
小旦这时来了个潇洒的转身,嘬唇发出阵阵哨音,那只孔雀腾空而起,在高台上翩翩起舞,看得人又是一阵目眩神迷。
郁宛心想现在唱戏的也越来越卷了,还得兼职杂耍艺人,果然了不得。
正思量时却陡生变故,那只孔雀不知怎的展翅高飞,向看客们扑来。
郁宛唬了一跳,一时忘记反应,直至孔雀收敛羽毛在她身前停驻,往她怀中轻轻蹭着,还一下下浅啄她的掌纹,态度极为亲昵。
郁宛:……这厮莫不是只公鸟。
有好事者惊叹道:“看,它很喜欢豫嫔呢!”
舒妃不无嫉妒地道:“豫嫔妹妹生得国色天香,莫说是人,就连孔雀亦为之倾倒。”
忻嫔看着分外恼火,明明她今日还着意打扮,自信艳冠群芳,这畜生怎么连美丑都分不清?真是有眼无珠。
偷偷从袖中洒下一把香瓜子,妄图吸引孔雀来啄食,可惜那神鸟睬都不睬。
郁宛心说你都不打听,当然无用——孔雀爱吃新鲜水果和蔬菜,这瓜子当喂鸡呢。
自个儿却有些手足无措,也不敢贸然将其赶走,怕触怒这只大鸟,等会儿发起性来,她还未必打得过它。
只得向皇帝投去求助的目光。
乾隆还惦记着她方才看小旦的事呢,本待不理,可到底还是叫王进保指挥几个人高马大的太监将孔雀送走。
后面的几折戏并未留下深刻印象,因扮演孔雀公主的小旦再未出场,众人也都兴致缺缺。
黄昏时席散,乾隆照例叫上李玉回养心殿,也没说去谁宫里用膳。
郁宛暗想这位爷莫非来劲了?醋味还经久不散,以前也没见他这样较真呀。
小钮祜禄氏揉了揉酸麻膝盖,方才坐皇帝身边大气都不敢喘,她完全没注意戏台上的内容,满脑子都在想怎样不出错了——谢天谢地,皇帝总算走了。
没进宫前盼着得宠,进了宫才知道伴君如伴虎,万岁爷简直是座冰山,她实在佩服郁宛是怎么相处下去的。
郁宛:……
那倒不至于,乾隆爷正常情况下还是挺好说话的,今日纯粹脑子犯抽了。
她邀请小钮祜禄氏去她宫里用膳,小钮祜禄氏摆手,“不用了,舒妃娘娘方才已命御膳房传了膳食,我不便回绝。”
其实是怕皇帝会到永和宫去,她在那处境尴尬。
郁宛想了想,似乎不无可能,只得罢了,让小钮祜禄氏好走。
眼瞅着周遭宾客渐稀,正要命小桂子摆驾,眼前忽然冒出个穿长衫的人影来,一马当先行了个礼,“给豫嫔娘娘请安。”
郁宛一开始没认出他,直到看清那个标志性的尖下巴,“孔雀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