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与令妃自然懒怠理会, 圣心难测,即便皇帝真要如此, 旁人也只能听之任之。
郁宛讪讪地坐下, 如同误入赌场的新手,不知道哪张牌桌才是对。
还好身边有个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婉嫔,两人彼此默契地点头,便陷入安静。
被她硬生生挤下的忻嫔则颇有些心不甘情不愿,望着郁宛一身华丽装扮,冷不防道:“这套头面是妹妹自个儿挑的么?果然富贵无匹,只是好像不太合乎贵人仪制?”
郁宛恭谨地道:“陛下命王公公送来的,我哪懂得好首饰, 无非有什么用什么罢了。”
凡尔赛的最高境界便是要不显山不露水, 这话意思很明了, 她可没打算穿这样哦, 都是皇帝强迫她干的, 她完全是个新手小白呢。
忻嫔果然气得鼻歪眼斜,埋头饮了一口闷酒。
郁宛又得意地望了皇帝一眼,算是谢谢他帮自己长脸,不过这套头饰虽然好看,美中不足是太沉重,郁宛感觉头皮都快被扯掉了。
好在宴会已然开始,不必坐得过分端正,可以稍稍放松些姿态。
太后因见令妃头一遭主事,居然打理得井井有条,便顺嘴夸了她两句,令妃赶忙起身谦辞,那拉氏则笑着说令妃帮自己分忧不少。
乾隆淡淡道:“她服侍孝贤皇后多年,自然耳濡目染,知道怎样做得最好。”
此话一出,场上气氛便有些尴尬,令妃是窘,那拉氏则神色微僵,只皇帝仍和没事人般召集王公们举杯祝酒。
郁宛暗叹,乾隆爷冷场的本事也是没谁了,再好的话经他说来都像阴阳怪气一般,看似夸奖,却等于否定了令妃的功绩,仿佛全仗着先皇后的余荫才会如此顺利;而那拉氏也以为乾隆在暗讽自己,瞧瞧,连先皇后遗下的婢女都比她会办事,可见她多么不得人心。
忻嫔倒是高兴起来,那拉氏跟令妃都是她看不惯的,便冲着郁宛笑道:“有些人呀,使劲阿谀也只会碰一鼻子灰,这就叫自打嘴巴。”
郁宛轻飘飘瞥她一眼,“你在说你自己吗?”
忻嫔:……
气得当时就要发作,可念在场合只能忍了,险险没憋出内伤。
宴会终了,郁宛亦随着人流告退,本想叫上几个太监好生送永璇永瑆回南三所,怎料一抬头,却发现那几个小家伙已不见踪影。
到底还是贪玩的年岁,郁宛摇摇头,十分无奈地一笑。
正好兰贵人过来寻她,郁宛便挽着小钮祜禄氏的手臂,亲切地跟她回去。
小钮祜禄氏多喝了两盏酒神智也不清不楚的,嘴里还喃喃念着个名字,似痛骂又似惋惜,郁宛猜测应该是她那个捡高枝飞的表哥,固然他伤透了她的心,可在小钮祜禄氏宝贵的少女时代里,也只有这个人留下了一点回忆,如同一束光照亮她余下的生命——是要在今后时时拿出来鉴赏的。
所谓恨之深思之切。
郁宛没法堵上她的嘴,只能让小钮祜禄氏的婢女注意点周遭,别叫这些话被有心人听去。虽说皇帝未必在意,可当嫔妃就得修德自持,这是枷锁,也是安身立命的保障。
回到永和宫门前,郁宛在地上发现一个黑糊糊的牛皮纸袋,不禁愣道:“这是谁送来的?”
几人面面相觑,皇帝送礼一向注重外表,不可能不在意包装,还是哪个宫的宫人想要恶作剧?
打开一瞧,却是几张红艳艳的窗花,分别为福禄寿喜财五个大字,剪裁虽然粗糙,看来是用了心的,边上剪坏的部分还小心用浆糊粘了起来,力图工工整整。
小桂子诧道:“这手艺连奴才都不如呢。”
郁宛却满目欣慰,叫春泥拿去房门上贴好,记得要倒着贴,否则不灵的。
难为永璇永瑆想得到——两个小家伙纯真的心意,郁宛自然不能辜负他们。
一夜宁谧,次早郁宛便穿了一身喜鹊闹梅的吉利衣裳,打算去皇后宫中道贺。
路上遇见庆嫔,庆嫔慎重地告诉她,忻嫔的六公主刚夭折了。
郁宛一愣,“什么时候的事?”
“应该就在昨夜,”庆嫔叹息道,“乳母今早上去送饭时,才发觉凉了气息。”
六公主的身体本来就不好,近来因为时气所感又有些发热,吃了药睡下,可偏昨晚上没人注意——想来那几个乳母趁热闹外出赌钱去了,结果六公主症状加剧,当晚便一命呜呼。
郁宛下意识想起阿哥所的冷清情状,原来当时六公主也在,她若是去看一眼便好了,兴许能及时叫太医来。
虽说六公主病恹恹多半是活不长的,可对于母亲来说,终究是剜去了一块肉罢。
刹那间,郁宛对忻嫔的同情压过厌恶,再看自己那身花团锦簇衣裳便十分不合时宜,只得请庆嫔帮她告个假,她先回去更衣后再过来。
庆嫔诧道:“马上就要迟到了,何必呢?”
本来也没庶母给公主穿孝的先例。
但郁宛还是觉得她这幅打扮太过刺目,被忻嫔瞧见得再添隔阂,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央求道:“姐姐就帮我说一声罢,我去去就来。”
庆嫔无法,只得答应着先去翊坤宫。
这厢郁宛换了一身白底绣蓝莲花的素净旗装,方才冉冉向皇后宫中来,等她赶至时,时辰已有些超过,还好那拉氏没计较,只让她宽心就座。
郁宛放眼望去,只见有跟她一样做低调打扮的,也有消息滞后仍穿了簇新衣裳的,看上去乱糟糟没个秩序,但无论哪种,都是一问摇头三不知,生生把自己变成哑巴。
看来都知道忻嫔难惹,谁也不肯上前触她眉头。
忻嫔倒是穿着件粉红色的织锦袍子,想必是为了过节而做的,今天方才上身——她才从南三所出来,自然也顾不上换下。往日娇嫩的面孔此刻却如同金纸,脸上还有哭花的妆痕,两个肿眼泡直愣愣吊在那里,着实有些瘆人。
那拉氏安慰道:“寿数天定,忻嫔你也莫要太过伤心了,本宫已请了宝华殿法师为六公主超度,三日夜的道场,你待会儿也去烧些往生经文罢。”
“谢娘娘体恤。”忻嫔勉强蹲了个福,可随即却冷笑道:“若真是天意注定,臣妾也甘心接受,可既是人为,臣妾便不得不揪出那害了臣妾骨肉的凶手,千刀万剐方泄此恨。”
那拉氏皱眉,“忻嫔,你这是何意?”
忻嫔并不理她,却转身面朝着郁宛,语气森然:“多贵人,杀人偿命,你可听过这句话?”
郁宛:……
这人莫非魔怔了,又关她什么事?
忻嫔也不需她作答,只一字一句恨声道:“六公主之所以病况加重,是因为南三所的窗户没能关好,冷风倒灌进来,多贵人,我自认与你虽有嫌隙,却从未起过害你之心,可你为何要害死我的女儿?”
说完便纵身向郁宛扑来,仿佛被激怒的母狼,势要生啖其肉。
第68章 哄人
那拉氏又气又急, 忙命容嬷嬷伙同几个力大的宫婢上前拦阻,“忻嫔,此地是翊坤宫, 岂容你胡闹?”
忻嫔双臂被架住,两腿仍在空中乱踢乱蹬, 半分形象都不顾, 眼圈也红了,“皇后娘娘, 您也是尝过生离之苦的人, 如若您的孩子被人所害, 您能眼睁睁看着凶手逍遥法外么?”
那拉氏想起在她怀中渐渐冰冷的永璟,心头不由得牵起一阵悲痛, 却仍耐着性子劝道:“六公主早夭,本宫自然为你难过, 可这并非你迁怒旁人的借口, 多贵人何其无辜,要任由你这般肆意发泄?”
“她怎么无辜?”忻嫔尖声叫道,“臣妾适才问过照看六公主的乳母,她们离开前分明将门窗关得好好的,如非有人故意掀开,怎么会出事?昨夜就只有多贵人去过南三所,不是她害死公主,还能有谁?”
郁宛算是听出话头来了, 敢情忻嫔以为她故意揭开窗扇, 使得公主受冻。
她上前一步, 沉声道:“娘娘这般言之凿凿, 怎就认定了乳母所说为真话?焉知不是为逃避责任而捏造的说辞?且昨夜刮了一夜北风, 若门窗只是虚掩,被风吹开也极有可能,娘娘非得将罪名加诸嫔妾之身,请恕嫔妾不能苟同。”
忻嫔冷笑,比起外人,她自然更相信自己亲手为女儿挑选的乳娘,这多贵人在圆明园的时候就跟她不对付,又看尽她丑态,只怕早就盘算致她于死命,不曾想这毒妇如此凶狠,连无辜稚子都不肯放过。
忻嫔泪盈于睫,哀哀痛哭起来。
那拉氏看这模样恐怕难以收场,转头瞧着郁宛,目中颇有探询之意,“多贵人,你为何去南三所?”
本来阖宫赴宴的日子,独她不在,的确惹人怀疑。
郁宛一噎,也只能实话实说,“臣妾本打算去看望八阿哥跟十一阿哥,一步都未踏进六公主的房门,婉嫔娘娘也能作证。”
婉嫔忙站出来,“是,臣妾当时也在场,正好一齐接两位阿哥到乾清宫。”
那拉氏细问了她去南三所的时辰,便再度面向郁宛,“那么多贵人,婉嫔来之前,你又在做什么?”
郁宛忽然感到由衷委屈,或许那拉氏只是本着公事公办的态度,可这样审犯人般的流程,还是让她有种做了好事反被埋怨的心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