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宛摆手,“不必。”
她其实已甚少做这些伺候人的活计,但这回她代表的是乾隆爷,自然得亲力亲为。何况她也算半个儿媳妇,虽然太后从没在心底真正承认过她,但表面功夫总得做好。
郁宛将煎得滚热的汤药端来,正踌躇是否该放凉些,就见床上人已睁开眼睛,便欢喜道:“太后,您醒了。”
立刻要着人去养心殿回禀。
满头银丝的钮祜禄氏拦住了她,又轻轻摇头。
郁宛便知这位老人家有话私下跟自己说,屏退了早莺等人,恭敬道:“不知母后有何谕示?”
钮祜禄氏叹道:“皇贵妃,这些年哀家待你如何?”
郁宛客气道:“太后施惠上下,泽被六宫,臣妾感激不尽。”
其实最初她跟这位老人家还是有些嫌隙的,太后见不得她频频邀宠,总以为她有不臣之心,甚至还出手打压过一两回——后来就干脆睁只眼闭只眼了。
郁宛不觉得是她表现良好征服了太后,兴许太后只是不愿再跟儿子较劲而已。
钮祜禄氏道:“你不必说这些空话,哀家知道,以前多有对不住你。”
其实她对郁宛并没什么好挑剔的,只是对她的身份天然有所防范——蒙古各部近些年虽然臣服,但仍屡有蠢蠢欲动,叫这样一位贡女宠冠六宫,她如何放心得下?
只是后来种种让她认清了郁宛为人,无非就是性子跳脱了点儿,偶尔不着边际而已,骨子里仍是偏安一隅的,只瞧她这些年从不置喙国政,便知她其实颇为聪明。
太后不得不承认,或许自个儿缺乏识人的眼光,她看好的那拉氏早早被皇帝厌弃,倒是这个看似鲁莽戆直的蒙古女人一路顺风顺水,并终于走到最后。
钮祜禄氏惆怅道:“皇贵妃,哀家其实很羡慕你。”
像她穷极一生都无法获得先帝欢心,只能指着儿子苦尽甘来,可毕竟来得太晚太迟,最风华正茂的那几年过去了,再怎么花团锦簇,也掩盖不了底下的灰败。
郁宛只能讪笑,不知多少人羡慕皇太后的福气,她老人家反倒凡尔赛起来,果然人天性都稀罕自己得不到的东西。
钮祜禄氏望着她,“往后这六宫便是你的天下,无论皇帝如何专宠,哀家管不了了。但哀家仍有一言,望你答允。”
郁宛正色,“您但说无妨。”
钮祜禄氏吃力地撑起肩膀,微微喘着气道:“你得发誓,在你生前,不许谋求皇后之位。”
她并非对郁宛心怀偏见,而是如今储君已定,她不希望国本再有所动摇——她也不怎么喜欢魏佳氏,但既然皇帝选中了十五阿哥,而十五阿哥桩桩件件也无不足之处,太后只希望皇位能平滑地过渡,避免落得康熙朝那般诸皇子争储的惨状。
若郁宛当了皇后,难保她能公正无私,若到时皇帝听信谗言,或是朝中人推波助澜,岂非又是一场大乱?
故而太后拼着叫她怨恨,也不得不开诚布公说这番话。
郁宛还以为什么大事,原来就这么简单。她轻轻松松举掌发誓,正色望天,“臣妾愿以性命担保,若臣妾不遵此请,管叫五雷轰顶,不得超生。”
她根本没觉得做皇后有什么好处,富察氏、那拉氏,这些人的教训还不够惨重么?何况她还是没儿子的,何苦担着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旁人看来风光无限,她却很知道那位置何等如履薄冰,谁爱要就要去,反正她不在乎。
太后重重地吐了口气,“多……多谢。”
郁宛扶她到榻上躺下,含笑道:“母后好生歇息,等明年开春,还等着您来参加阿木尔的婚礼呢。”
太后轻轻点头,眼中流露出微弱的光,仿佛回想起年轻时刚踏入雍亲王府的时候。
真好的年岁,一辈子只此一回。
郁宛待她乏了,才悄无声息退出去。
第225章 金印
人算不如天算, 正月二十三日,皇太后终因痰涌而病逝,举国致哀, 乾隆爷更是“哀痛号呼,擗踊无数”——捶胸顿足, 大声嚎啕, 可知为人子如何痛彻心扉。
比起雍正帝在老康死后的那番表现,乾隆此刻几乎如出一辙, 但更显真情流露。皇权之下很难有惺惺相惜的父子, 但作为相伴多年的母亲, 不难过是不可能的。
郁宛对老太后的感情就要淡得多,但还是一面加紧让人给皇帝送参汤保养身子, 一面率领诸嫔妃跟皇子皇女们守灵。
眼下最令她忧愁的是阿木尔的婚事,按制祖母去世得守孝三年, 到时候阿木尔可就二十了, 当真不怕被说闲话么?额驸守不守得住也是个问题,她总不能先送几个通房过去罢。
虽说也有趁热孝成婚的,但那多属民间权宜之举,皇家断不可能如此胡为。
阿木尔倒是不怎么介意,“您不是舍不得女儿出嫁么?让我多陪您几年不是更好?”
她这会子也有点婚期恐惧,一想到即将要进入陌生的家庭,难免心怀忐忑,巴不得多点时间思考——虽说宁致那股温润如水的气质很令她放松, 可毕竟是纳兰家呀, 她很害怕要面对诸多规矩。
郁宛斜她一眼, “那么额驸呢, 你就不怕他犯相思病?”
阿木尔笑嘻嘻地道:“病就病呗, 死了大不了我再找一个。”
其实她对额驸亦非一见钟情,最初只是因为熟读容若先生的《饮水词》,才起了些好奇,想看看纳兰家的后人是什么模样,碰巧宁致又在后来的诗会中表现出色,阿木尔才选中了他,其实有些移情作用。
当然她现在觉得宁致是衬得起她的,可也到不了爱死爱活的地步。三年的时间,正好考验一下彼此的感情。
郁宛觉得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厉害了,“他若耐不住寂寞,去寻芳猎艳你又待如何?”
阿木尔柳眉倒竖,“他敢!”
她心里觉得额驸是做不出这种事的,不过要是真背叛了她,阿木尔也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得纳兰家要断子绝孙了。
郁宛看着女儿磨刀霍霍的架势,森森吸了口凉气,这法子定是皇帝教她的,这么喜欢往宫里送太监呐。
但愿额驸守住男德,否则这辈子怕是连男人都做不成了。
*
太后逼郁宛起誓之事,因无第三人在场,料想走漏不了风声,可郁宛不知怎的皇帝竟知道了,三月份定下了孝圣宪皇后的尊号,便跟她问起,“母后走前对你还有私言交代?”
关乎神明,郁宛再扯谎就是不忠了,只得点头,将发的誓坦白告之。
乾隆叹道:“你也忒糊涂,明知母后病中昏聩,敷衍敷衍便是,何必这样认真?”
郁宛笑道:“臣妾是真心的。”
她压根没觉得这个要求有多麻烦,倒不如说跟她的初心不谋而合——哪日皇帝若是心血来潮想立她为继后,她该怎么回绝呢?有太后的遗言就放心了,毕竟长辈吩咐不敢不遵嘛。
且不提当皇后有多麻烦,她也很担心皇帝对她跟阿木尔变了态度,她自认做不到孝贤皇后那般殚精竭虑尽善尽美,也不能如那拉皇后那般自有风骨刚直不阿,从始至终,她都没法将自个儿完全融入进来,她只想自由来去。
郁宛拉着他的手,逞着老脸难得撒起娇来,“万岁爷,您就依臣妾一回罢,好不好?”
乾隆其实也不太希望她变,生怕连最后这点小任性小脾气也没有了——他希望在他面前永远是真实的她。
乾隆叹了口气,“你愿意帮朕省些银两,朕当然求之不得。”
皇后跟皇贵妃的年俸可还差了二百两呢。
郁宛知道这不过是托辞,皇帝每年让内务府私下送来的都不止八百之数了,不过如此也好,他们都是体面人,话说得太开反而没意思。
郁宛笑盈盈地在他腕上拧了一把,表示都懂。
她又突发奇想,“万岁爷,您能否让臣妾看看皇后的金印长什么模样?”
虽然她不稀罕那个位置,可是人都有窥探欲嘛,就好像民间的凡夫俗子也会好奇龙袍是什么样式。
自从乾隆三十年皇帝吩咐从那拉氏宫中收走皇后册宝后,这都有十来年没动过了,不知积了灰不曾。
若是换个人,乾隆定会怀疑对方居心叵测,奈何他太能洞悉郁宛所思所想——真的只是好奇心发作而已。
乾隆岂有不满足她之理,因让李玉去交泰殿将册宝取来,俨然当成玩具一般。
哪知李玉回来的时候却道金印不翼而飞,恐怕是被谁盗走了。
郁宛怀疑主仆俩联手戏耍自己,用不着这样小气罢?她都发誓不贪图后位了。
李玉冷汗涔涔,“皇贵妃娘娘,奴才说的是实话,就连交泰殿的首领太监张凤也失踪了。”
原本存放金册的匣中只剩下一副铜册,不知是何时被调包的。
乾隆神色方才严肃起来,下旨颁下通缉令,务必要追回张凤,这厮未免也忒大胆了些,视天家颜面为何物?
郁宛心念一动,嫔妃们的册宝确实很值钱,就她自己那份按市值估算最低也值数千两,可问题在又有哪家当铺敢收缴?上头可都有内务府的标记呢,就不怕惹祸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