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宛失笑,“真是麻烦倒罢了,可偏偏这人的好意叫我禁受不起。”
因把和敬提亲的事说了。
庆贵妃不以为意,“她向来自视甚高,以为谁都得听她的,不用管她,我看富察府那边未必知道。”
郁宛一想也是,似富察氏这种底蕴深厚的大族,断做不出悔婚又结亲的恶行,岂非叫天下人耻笑他攀龙附凤?和敬公主这般汲汲营营,只怕未能引来富察府的感激,反而会招致嫌弃。
“我看她才从永寿宫出来,怕是皇贵妃也对她不胜其烦。”
庆贵妃放下书册,叹道:“皇贵妃这个人就是太拧巴了,既要得名声,又要得实惠,哪有这么两全其美的事,我若是她,拼着跟和敬撕破脸也不能叫对方好过。”
这回皇帝给琰哥儿指的福晋是不够出挑,她估摸着魏佳氏心里也有气,可谁叫魏佳氏一言不发的?你要给永琰选福晋,自个儿倒是拿出点狠劲呀,不能全指望皇帝发慈悲,如今倒好,尘埃落地,已是再不能改的了。
因了这般,庆贵妃也懒得去参加婚典,横竖宾主不能尽欢,索性借抱恙之身推脱过去,她跟魏佳氏毕竟不同。她是喜怒形于色从不藏着掖着,魏佳氏尽管吃了亏,人前怕还是得虚情假意表示她对皇帝多么感激呢——事事如此,未免太累了些。
郁宛诧道:“以前你从不会背后说皇贵妃娘娘。”
甚至于可说有种盲目的信任,随着时间过去,到底都不一样了。
庆贵妃轻哂,“我是想开了。”
什么荣华富贵,什么大仇得报,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是非成败转头空,她看这宫里的女人,不管有心机还是没心机,到底逃不过落红委地,都是做了场梦罢了。
郁宛沉默下来。活得太清醒不是好事,她是糊涂惯了,被庆贵妃这么点破,倒有种隐隐的难堪。
庆贵妃戳了戳她胳膊肘,轻声道:“你给我念念这段罢。”
她这会子累了,连翻书的力气都懒得使,干脆仰躺在床上,做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郁宛捡起来一瞧,居然还是《风筝误》,这人都看几遍了,总不见腻。
郁宛没奈何,只得轻声念给她听,庆贵妃也没嫌弃她缺乏抑扬顿挫,反而很有兴趣地亮着眼睛:“再后来呢?”
意外地有种小女孩般天真明媚的神气。
郁宛只得继续往下念,再过半刻钟后,就见庆贵妃已然阖上眼,安静地睡去。
作者有话说:
【1】乾隆诅咒嘉庆那段话出自《清实录》。
ps.在乾隆三十七年原设定有一段女主带着阿木尔回蒙古探亲,但考虑到文章的整体结构,作者菌决定放到番外,大家可以到时候再来看。
第214章 人去
十五阿哥成婚之后, 庆贵妃的身子每况愈下,郁宛隔三差五前去探视,却也总不见好, 时而昏迷时而清醒,让她忧心如焚。
当着庆贵妃的面她却也不好多说什么, 实在这人从来不在她跟前抱怨半句, 还笑盈盈对她说,她今年想去秋狝——三年都没出去过了, 老待在这启祥宫里, 总是拘得慌。
郁宛颔首, “你若喜欢,我帮你安排。”
这些年乾隆待她倒是越来越温厚了, 虽然不再如年轻时那般动不动来个通宵大战啥的,可只要翻牌子, 基本都是来永和宫里, 郁宛觉得是个好信号,表示他在渐渐将她当家人看待,至少是他女儿的母亲。
大概也是嫌舟车劳顿,皇帝不再如以前那般年年出去,可这人天性喜动不喜静,到时候郁宛提上一嘴,想必他还是乐得再去趟热河的。
庆贵妃笑道:“麻烦你啦,我这把老骨头, 到时候还得你驮着走。”
郁宛眼皮微酸, 用力眨了眨, 将那点湿意憋回去, “少来, 我可不惯给人当仆役,你要是走不动,随便往路上一扔就是,谁理你!”
两人笑了一回,郁宛看她面露疲态,小心地扶她到床上,盖好被角,又叫绿萼多多留神,有什么消息就来通禀。
这厢起身回永和宫,思来想去,到底唤了杜子腾来,“贵妃娘娘的症候,依你看到底如何?”
杜子腾讪讪道:“庆贵妃所患消渴之症,若护理得好,拖上十年八年也是有的,但若病者自个儿灰心失意,那就非药石所能挽回了。”
言下之意,庆贵妃是自己不想活,她又不像旁人有子嗣傍身,素来无牵无挂惯了,从前还有点长辈对晚辈的寄托,如今孩子们一个个成家立业,自然也就不需要她了。
郁宛叹道:“你只管尽你医家的本分,其他的,听天由命罢。”
也不知太医院开的药庆贵妃有没有按时服用,对旁人郁宛还能耐心开导,但庆贵妃一向最有主见,怕是谁的话都不听。
郁宛只能尽力满足她最后一点心愿,回头去往养心殿中,就跟皇帝说起此事。
乾隆欣然道:“如此甚好,朕也想着几时再来一遭秋狝,那便定在下月罢。”
他总觉得自个儿老当益壮,骑马打猎应该不在话下,浑然忽视了客观规律——不过木兰围场那边也自有对策,大不了多放些驯化的家畜便是,凭它怎么野性难驯的畜生,关上一年半载自然也就变得呆呆笨笨的了,见到放箭也不知道躲。
总之不能让皇帝败兴而归。
郁宛笑道:“那臣妾这便去告诉陆姐姐。”
乾隆叹道:“你倒会帮别人谋福祉,可朕总觉着还是咱们一家子出去更便宜些。”
庆贵妃虽不是个煞风景的,但乾隆跟她早就淡了,难免有点微妙的不自然。
郁宛笑道:“瞧您说的,臣妾又不是没跟您单独出去过?以后不也有的是机会么?”
何况蜜月这种东西有过一次就够了,太多反而失却新鲜,她如今虽不再用美色来邀宠,但偶尔还是会注意给皇帝一点另类的刺激——男人的天性最善变,她自然得让他看到不一样的她,如此,她对他来说才是独一无二的。
郁宛获得批准,高高兴兴差人把消息告诉启祥宫,庆贵妃听了也很来劲,又叫绿萼为她订做两套崭新的骑装,许久没上过马,没准竟生疏了呢。
郁宛得知之后,直接把自己两套没动过的拿去改了改,当然得仿照庆贵妃的身量——她如今可太瘦了,风一吹都能飘走似的,叫郁宛怀疑是否得在腰间挂两个秤砣,否则这位娘娘怕是得飞到月亮上去了。
阿木尔咦道:“庆娘娘是嫦娥么?”
只听说嫦娥住在广寒宫里。
郁宛信口胡诌,“可不是,你庆娘娘是天宫仙子下凡,赶明儿让她带两只玉兔回来,还有琼林宴上的蟠桃,个个都赛碗口大。”
但是阿木尔已经是个颇具辨识能力的年轻少女,不像儿时那般好骗,“额娘誑我呢,仙女怎会嫁给皇阿玛?还是做妾,也太委屈了些。”
众人扑哧笑出声来。
郁宛也面露颐然,还好皇帝不在现场,他最疼爱的女儿说出这种话,老父亲铁定会伤心的。
忽然想起还有几件琐事没交代,郁宛正要吩咐小桂子去启祥宫,就见绿萼匆匆前来,一看到她眼泪滚滚而下,“贵妃娘娘,您去瞧瞧我家主子罢,主子她……”
郁宛唬了一跳,即刻命人备轿,却又停下脚步,让新燕去请皇贵妃——魏佳氏这一向也被时气所感,卧病在床,故而庆贵妃交代不必让皇贵妃知道,以免挂心,可出了这样大的事,再瞒下去就是她不厚道了。
设若真有万一,她想庆贵妃总会愿意见魏佳氏一面。比起她来,这俩的感情是更深的。
魏佳氏正在暖阁内给永璘检查功课,闻听此言也顾不上许多,忙忙坐上步辇往启祥宫来。
庆贵妃的模样比起方才已好多了,绿萼抚着胸口,“主子方才可真是吓坏奴婢!”
差点以为再醒不过来了呢,亏得只是虚惊,绿萼欢欢喜喜地道:“奴婢去给您煎药。”
郁宛的心情却更加沉重,她看出庆贵妃是回光返照——人死之前总会有这么一出,像是苍生对蝼蚁的款待,怕它们交代不完后事么?
庆贵妃脸上倒看不出伤心来,只是略感遗憾,她轻声道:“可惜了,不能陪你去木兰,你自个儿玩得尽兴罢。”
郁宛勉强笑了笑,“若姐姐不在,又有什么趣儿?”
想起两人相识的十七年,仿佛仍在昨日,那个牙尖嘴利、刚强又骄傲的女子,如今不过是躺在病床上的一具髑髅,两相参差,何其心惊。
庆贵妃叹道:“你和我不同,你多会找乐子呀,天天跟个太阳似的,如今又生了个小太阳,往后阿木尔留在京城,也能时常进宫陪你作伴,你可得长命百岁才行。”
郁宛道:“难道阿木尔就不是姐姐的义女,你怎能舍得下她?”
庆贵妃抚了抚她的头发,含笑道:“我是受够了。”
从始至终她就没打算长长久久地待下去,起初是为了家族的嘱托,后来是为了跟魏姐姐彼此扶持,再然后就不知为什么了——诚然郁宛这些人没少陪她解闷儿,但,这么一点微薄的快乐,不足以抵消她为此付出的自由。
郁宛不知怎的,忽然有点恼火,像一个孩子拼命想找回丢掉的玩具,她愤愤道:“姐姐未免太自私了些,想留下咱们一走了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