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拉氏也在里头,脸上倒是看不出伤心欲绝来,实在已过了感情丰富的阶段。
不过眼中仍有些焦急,“你怎么来了?”
还没确定是什么病,万一过了病气可不好。
郁宛拍了拍那拉氏的手背,安抚道:“娘娘放心,我远远地看一眼就走。”
身后杜子腾也被她浑水摸鱼带了来,正拱手侍立一旁。
那拉氏掀起帐幔,让她查看里头情况,乾隆只穿着明黄寝衣,双眸紧闭,脸颊凹陷,一副不省人事的模样。
看来是烧得太厉害了。
那拉氏道:“御医已经开了退烧的方子,只是尚未确诊,不敢胡乱用药。”
郁宛端详片刻,乍一看还真挺像天花症状,可乾隆是万万不可能得天花的,这可真是件怪事。
郁宛以目示意,杜子腾斗胆上前将衣裳掀开,只见胸口处有大片的红色透明状斑疹,甚是骇人。
那拉氏以手掩面,不忍卒视。
郁宛看着看着,倒觉得分外眼熟,好像她自己也曾得过类似的一种病,脑中灵光一现,“这不是水痘么?”
杜子腾怔了怔,“娘娘是指水花?”
水花即是水痘的俗称,郁宛颔首,“你再请几位太医共同参详,看到底是不是。”
因为这种病小儿容易得,成人反倒罕见,太医们乍一时想不起也正常。
只是,皇帝究竟从哪得来的?总得有个传染源罢。
郁宛忽然想起戴佳氏亲手缝的那条腰带。
第168章 侍疾
那拉氏也觉出不对, 叫人去将景阳宫的侍女召来盘问。戴佳氏已经装殓,总不能开棺验尸,那就只能旁敲侧击打听了。
戴佳氏的贴身使女菖蒲还差几个月就到出宫年岁, 本想安生留几个月就回乡养老的,不曾想忽蒙皇后召见, 吓得两股战战, 几欲尿流。
那拉氏看这副模样更觉其中有异,面上却是温声细语, 问她戴佳氏离世前有何不妥。
菖蒲讪讪道:“奴婢也不知情……瞧着倒是好好的。”
那拉氏勃然变色, “还不从实招来!来人, 拖下去打二十板子。”
菖蒲慌了手脚,赶紧扑通跪倒在地, 痛哭流涕分辩起来,她是真不知道, 娘娘那阵子脾气恶化, 动辄得咎,连陛下都敢拒之门外,她们这些伺候惯了的人也得打发出去,除了隔着纱帘按时将一日三餐送进内殿,其他的她是一概不敢多问的。
连太医要来请平安脉都不许呢——她估摸着娘娘那时候就已心存死志了。
那拉氏气结,“这样大的事为何不早来禀报?”
菖蒲哆哆嗦嗦,隐瞒不报视为失职,可若是违拗了娘娘心意, 只怕会被当场拉出去打死, 她自然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
郁宛想了想, “那煎药的人呢, 都是谁侍候?”
她记得上次去景阳宫也曾闻见一股浓重的药气, 可见戴佳氏忘了吃饭也不会忘记吃药——至少那时候她还没想死。
菖蒲低头,“是个叫小玉的宫女。”
那拉氏深吸口气,“传。”
菖蒲这会子也不敢做声了,心想莫不是跟皇上发病有关?可她真是无辜,她就帮娘娘送了一回东西而已,倒霉催的。
不一会儿小玉就被带了来,是个身形瘦削、分外聪敏伶俐的丫头,吊梢眉下一双眼睛骨碌碌转着,可知心思灵活。
那拉氏照例问了几句,小玉对答如流,亦看不出有何异常。
郁宛却敏感地发现小玉脖颈边上有点点红斑,像是疮痂剥落后的痕迹,她使了个眼色,春泥将人带到屏风后,脱去衣裳一瞧,果然胸口长了几个水泡斑疹。
小玉还在挣扎,“你们做什么?”
郁宛大致理清头绪,看来皇帝的病的确是经由那条腰带染上的,而戴佳氏的病则来自这个替她煎药的丫头,就不知戴佳氏是否知道自己有病,还是误以为没有传染性?
她若是无心之失倒还好些,若是故意想让皇帝到九泉之下陪她……那这份痴情就实在消受不起了。
郁宛看了眼那拉氏,“娘娘,此事不如容后再议?”
以此种方式侵害龙体,罪责与行刺无异,按理该株连九族,可无论戴佳氏是否有心,总督府毕竟是无辜的,她娘又是敬敏皇贵妃的亲侄孙女,这要是议罪起来,牵涉颇广,何况还有八公主在。
那拉氏颔首,“眼下还是治好万岁爷的病要紧。”
她也不想白白当这个恶人,万一皇帝相信戴佳氏,她这会子贸然问罪,反而落了不是。
郁宛觉得该查清楚源头,便又让春泥将小玉拎出来,问她为何知情不报——这贼丫头还一副愤愤不平模样,仿佛脱件衣裳是奇耻大辱,若不是顾全颜面,郁宛直接就叫杜子腾上前查看了。
菖蒲倒是感同身受,“奴婢们这些在宫里干活的人,哪里敢随便称病呢?”
便是难受得再厉害,也只能偷偷抓两贴药罢了,一旦被主子弃而不用,立马有趁虚而入的补上,再想恢复原职可是千难万难。
郁宛便问小玉,“这么说,你是已经发过热了?”
小玉害怕地点头,“现在已经好多了。”
看她瘦瘦小小的,体质还真不错,反而是乾隆爷这个能拉八石弓的一下子就病倒了,郁宛只能感慨人各有命。
她就好奇小玉的水痘是怎么来的,按理皇宫是个顶封闭的场所,只要别随便外出,很难染上些稀奇古怪的毛病。
小玉吞吞吐吐不敢言语。
郁宛故意吓唬她,“这个病能要人命,别看现在不显,再过一阵这疱疹还会变大,流脓滴血,烂成酱化在里头,到时候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看你怎么办!”
小玉被她吓哭了,只能呜咽着承认,早在戴佳氏病重时她就偷偷把库房里的东西运了些出去,想暗自变卖——不过只卖掉了最便宜的几样,那些贵重的因没寻着下家,还放着未动呢。她也不是贪财,只是爹娘生病无钱医治,不得已才想了这个歪主意,本打算等宽裕些便赎回来的。
菖蒲登时眉立,难怪她前几日清点时发现几套瓷器不翼而飞,还以为是太监们不小心放到棺椁里随葬了,哪知是这个蹄子使坏!
二人立刻便要撕掳起来。
那拉氏叫人将她俩分开,又头疼地问郁宛,“豫妃,你看如何是好?”
查来查去原来是这么桩公案,虽然并不复杂,可着实叫人啼笑皆非。
郁宛道:“娘娘若是放心,就将她留给我使唤罢,正好我缺个人手。”
这小玉的病看来已好得差不多了,不怕再染上——若是叫新燕春泥陪同,郁宛也是不放心的。
那拉氏惊讶地看着她,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慈悲。
在宫里大多数上位主子看来,奴才的命是不算命的,不过郁宛总没法将自己视作一个完全的统治阶级,说她天真也好,她还是愿意保留一点平等的普世价值观,小玉固然有错,可也情有可原,郁宛愿意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当然,前提是皇帝能顺利康复。
为了这个,她也不敢不尽心。
那拉氏犹豫道:“你当真要留下侍疾?”
从太医口里她也听得出这病多凶险,豫妃虽然圣宠优渥,也犯不着搭上一条命去。
郁宛笑道:“臣妾不是跟您说了么?臣妾幼时得过水痘,所以不会再犯,倒是娘娘得为十二阿哥考虑,须顾着凤体安泰。”
那拉氏也虑到这层,虽然是个修复感情的好机会,可她跟皇帝误会已深,不见得一次侍疾就能挽回过来——若皇帝尚有神智,怕是还不乐意她侍奉在侧呢。
还是让可心之人照顾最相宜。
那拉氏点点头,“本宫会命人将膳食和衣物送来,你自己也须谨慎。”
郁宛道:“还请娘娘颁下口谕,养心殿内除众太医外,一律不许闲杂人等出入,还有,麻烦娘娘多搬些白酒来,性味越烈的越好。”
那拉氏虽不知她要酒有何用,但还是不假思索地照办——豫妃如今看着倒是愈来愈有顶梁柱的模样了。待她去后,豫妃想必也能撑起宫中一片天。
这厢郁宛又让新燕春泥去多准备些干净的细棉布,若不够使,就把库房里不要的旧衣物剪了也使得。
二人还有些依依不舍,想留下陪伴,郁宛笑骂道:“行了,留你们有何用?不添乱就不错了。”
佯装恼怒给赶走,不过还是交代了一句,得把阿木尔照顾好,若还是哭着吵着要额吉,就把寝殿里的故事书念给她听——要正经的那种。
杜子腾瞧在眼里,倒觉得这位主子的形象愈发伟岸,脸不知怎的也慢慢红了起来。
郁宛拿扇子柄在他头上轻敲一下,没好气道:“发傻呆呢,还不干你的活去!”
杜子腾顺从地起身,心底那点绮念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头艳丽的母大虫,也只有万岁爷才消受得起罢。
*
永寿宫中,魏佳氏接到宫人到来的口谕,面上并无太多波澜,“知道了,你下去罢。”
陪她坐谈的汪氏却有些焦躁,“贵妃娘娘,万岁爷不会出事吧?”
魏佳氏轻声道:“皇上吉人天相,必会平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