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唯独一事不明,听这娘子所说,两人不久前方才重逢,怎么孩子都这么大了?那这到底是谁的骨血?
郁宛含悲忍泪,表示她也想做个坚贞不移的节妇,奈何被娘家所累,不得不忍辱偷生,这孩子当然是她跟员外郎生的,她也不舍得抛弃亲生骨肉追求幸福,万幸郎君不介意,愿意接纳她跟她的女儿——遇上这种男人,真是三生有幸。
掌柜的听得津津有味,又向乾隆投去既同情又钦佩的目光,这份胸襟倒是罕见的,不过要帮仇人养孩子,那滋味一定不好受罢,难怪看着这般憔悴呢。
乾隆:……
拉着郁宛掉头就走。
郁宛还没聊完呢,她自觉讲得挺荡气回肠的,而乾隆的形象也塑造得非常丰富完整,能容常人所不能容,这才叫真汉子呢,可比雍正爷自吹自擂“朕就是这样汉子”好多了。
乾隆拧了拧她鼻头,“你倒是过了把戏瘾,朕都被你编排成什么了?”
郁宛笑道:“不是很好么?我瞧方才那人对您佩服得五体投地呢。”
乾隆叹道:“谎话图一乐就够了,朕倒是想同你青梅竹马,可惜差了十多年。”
郁宛才不可惜,早十年皇帝后宫里头姹紫嫣红各有千秋,她进来也是个当壁花的,还是现在好,虽然不是最美的年华,但却是最巧的时机,否则她凭何脱颖而出?
郁宛笑道:“可惜老板没看清阿木尔长相,不然这故事就更精彩了。”
本该是员外郎的孩子却长得跟旧情人十分肖似,那时这段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就变了味,成为奸夫淫/妇欺骗地主老财了。
乾隆闲闲道:“焉知不是为了报复才如此。”
郁宛愣了愣,旋即神色复杂地对乾隆爷道:“万岁爷,您比我还重口味呀。”
如此就成了纯粹报社的情节了,曾经被遗忘的旧情人为了报复夺妻之恨的员外以及狠心抛弃自己的女子,不惜设下圈套哄那女子上钩,令其珠胎暗结,让员外白养不属于自己的孩子,并在诱惑私奔后让她有家不能回,进退维谷,这之后自是沦为俎上鱼肉任他揉搓——恐怕只有男频文里能出现这种剧情。
郁宛不得不感慨,论心狠,男人恐怕能比女人冷酷十倍。
第140章 饭票
淮安码头三闸指福兴闸、惠济闸和通济闸, 惠济闸又为其中最险要一处关隘,其飞流直下情状,比起赫赫有名的钱塘江潮亦不遑多让。
郁宛记得小时学那篇《观潮》, 当时就对钱塘江心驰神往,后来读沈兆沄那首惠济闸, 更为之震撼:声殷巨雷光喷雪, 一径划然苍崖裂。
何等瑰丽奇幻的景象。
兴之所至,不由得曼声念来。
乾隆不禁暗暗纳闷, 他也算博览群书, 这两句倒是从未听过, 难道是宛儿自己所作?可宛儿虽识字,于韵律上却平平, 莫非真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虽是受他熏陶, 不过刚提笔就能做得这样好, 比起自己也不遑多让了。乾隆如此想着。
他又哪晓得沈兆沄是嘉庆年间进士,此时当然名不见经传。
这一路行来郁宛也有点累了,但看堤坝边上人来人往,又不敢轻易撒手,生怕眼错不见阿木尔就淹没在人堆里。
乾隆道:“还是交给朕吧,朕比你高,看着也方便些。”
阿木尔早已醒得双眸炯炯,也被眼前的奇景吸引了注意。乾隆便趁势将她托起, 好让她坐到自个儿肩膀上, 虽然也会被身后埋怨挡了道, 可被乾隆淡淡地回过去一瞥后, 那人便知趣地住嘴——不得不说, 天子的气场还是很吓人的。
其实还没到涨潮的时辰,天边只薄薄地漫起一层水雾,如同云蒸霞蔚一般,随着潮水涨起,白雾也越来越重,及至形成一道水墙,轰轰然如万马奔腾,郁宛下意识地后退,胸口突突狂跳。
其实潮水根本溅不到身上,可总觉得近在眼前似的。
乾隆温声道:“若害怕,就躲在我身后。”
郁宛道:“我才不怕。”
不过当第二道潮水袭来的时候,她还是放弃嘴硬,把皇帝宽阔的肩背当成防护墙,其实余波的威势已经小得多了,不过听着江面上风号浪吼,再看着暴涨丈余来高的江水,仍难免让人心有余悸。
堤坝上也有和他们一样观潮的人,十分健谈,“二位是从外地来的?听声音像是北边腔调。”
乾隆笑道:“早听说惠济闸名噪一方,因此过来看看。”
那人道:“你是没见过海宁的江潮,比这个还汹涌剧烈。”
乾隆笑道:“你们倒是大饱眼福。”
那人嗐道:“好什么好,那些个文人骚客看着尽兴,受苦的还是咱这些小老百姓。”
本来钱塘江入海口有南大门、中小门和北大门三个门口,若海潮往北,则海宁一带首当其冲,往南则绍兴坐当其陷,唯有走中门才能免于灾祸。可从前年开始海潮越发往北,海宁一带潮信告急,他家就是海宁人,因着良田淹了几十亩,不得不拖家带口到淮阴来,可若海宁大堤被冲毁,到时候可就有家都不能回了,更何况穿衣吃饭都成问题。
郁宛插嘴:“不能早些修建防御工事么?”
那人嗤道:“您说得轻巧,银钱从何处来?”
他家当初说好补偿耕地的银子都还没发放呢。
乾隆咦道:“莫非不曾上达天听?”
他约略记得年年都有赈灾银子拨下,南边的洪涝正如北边的旱灾,几乎成了约定俗成的旧例,每逢那几个月国库里都会匀出一份银子,特为赈济灾情所用。
那人叹道:“银子虽多,究竟谁才能见着?上头大人们层层盘剥,到得咱们手里,恐怕只有指头缝里漏下的一点,不倒扣都算不错了。”
指望上头怕是早该饿死。还有年年水灾引起的疫病,说是施粥施药,能分得的只有一点稀薄汤水,得了病的更是只好等死,他最小的一个女儿正是在去年水灾中过世的,也没钱安葬,只能一卷麻席包裹,草草掩埋了了事。
乾隆默然。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句诗虽然耳熟能详,可当真正亲眼所见的时候,难免还是感到悲凉。
从堤坝上下来,乾隆罕见地没说几句话。
郁宛道:“您觉得很不可思议罢?但这种事臣妾也见了不少。”
乾隆失笑:“你又没跟那些人打交道,何必充什么内行。”
郁宛道:“怎么没有,您以为这种事宫里很少么?您到市面上去看看,外头的鸡蛋一两文就能买到,可到宫里一辗转往往就得四五钱,足足翻了几十上百倍,这多出的银子到哪儿去了?还不是那些买办跟管事太监手里。”
乾隆收敛嬉容,“听你的意思,你仿佛吃过买办苦头?”
郁宛道:“幸而臣妾是个得宠的,那些不得宠的常在答应,想吃碗蛋羹涂个胭脂都得看买办脸色,她们又能找谁诉苦去?”
她自己因为圣眷隆重的缘故,倒是没人敢轻易拿捏她,小钮祜禄氏却尝过这方面的苦头,否则也不会当初慎官女子送盒胭脂就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还差点着了人家的道。
“自然,宫里的嫔妃再怎么委屈,也能领份俸禄度日,外头的灾民可就只能老实等死了,谁叫他们生来低人一等,可不得认命么?”郁宛叹息。
乾隆没想到能从她口中听到这番见解,倒是刮目相看,可随之而来却是更深的沉默——是否他在这个位置上坐得太久了,早已忘却何为民生疾苦,究竟要如何做才是圆满的解决之道呢?若先帝在世又当如何?
以民为本,到底不能只是一句空话。
郁宛抛砖引玉之后便不再多说,本来她自己的聪明也有限,一想到这些就脑壳痛,唯一记得先帝爷那句“吏治不清,民何由安”,可整顿吏治向来是个旷日持久的问题,哪怕先帝爷那样励精图治,也难免还是留下些缺憾。
况且时代的巨轮总是滚滚向前,一个朝代不可能永远昌盛,总得走向衰亡,郁宛既无挽狂澜于既倒之力,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偶尔当朵解语花,点醒一分是一分罢。
瞅着时候不早了,郁宛道:“万岁爷,咱们现在是回船上去,还是就在外头用膳?”
乾隆便知道她馋劲犯了,难得来江南,怎能不尝点特色美食?
乾隆因让李玉去打听打听,看哪儿有不错的饭馆酒家,好将就着对付一顿。
好不容易选定了地方,五阿哥却带人追过来了,年轻的脸庞满是汗水,“皇阿玛原来在此地,让儿臣好找。”
原是又有几名本地的官员前来面圣,他不敢擅专,总得请示皇帝旨意。
乾隆便叹道:“瞧瞧,总是不能消停。”
郁宛莞尔,“能者多劳,万岁爷这一辈子怕是都清净不了。”
惯例吹捧得乾隆心花怒放,郁宛便欣欣然让小桂子将餐点打包,来都来了,总不能无功而返,怎么也得尝尝新鲜。
那酒楼老板后知后觉得知御驾造访,喜得忙要出来相迎,哪知等他下楼皇帝一行已经离开,于是捶胸顿足、百般叹惋——多好的一个出名机会,就这么白白错过了。
乾隆爷倒是慷慨,对郁宛道:“回头你若吃着好,朕让李玉送块匾额给他,就名‘天下第一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