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不假思索,“自然是孝贤。”
他给富察氏写的悼亡诗有百余首,高佳氏不过十来首,虽然也有礼制缘故,但可见得各自分量。
郁宛道:“但若高佳娘娘不曾进宫,您还会觉得美满么?”
乾隆哑然。
他从未想过前半生这两个女人该缺失哪一位,富察是他亲自选定的嫡妻,出身名门,温婉贤良,高佳氏亦是蕙质兰心,她俩又似娥皇女英一般和睦。他能放心宠爱高佳氏而无须顾虑富察的态度,这些,都是后来那拉氏身上看不到的。
郁宛暗道,这就是现实,什么红玫瑰与白玫瑰之争,女观众撕得轰轰烈烈,男人的心里怕是我全都要。
所以乾隆也没什么特殊,只不过旁人没办法实现,而他老人家能够办到就是了。
郁宛在这里神游天外装哲学家,殊不知万岁爷的眼珠子越瞪越大,他真怀疑这姑娘要成精了。
不过那个关于玫瑰的比喻倒是十分精妙,改日可以抄在御制诗里,必能引得文人墨客称赏。
乾隆轻咳了咳,“过去就无须提了,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何苦还成日吃些飞醋,没的叫人笑话。”
郁宛眼眸湛湛,谁来笑她?明明是这位巴不得她吃醋。
郁宛却非庸人自扰之辈,小陆氏已经离宫,这事就该翻篇了,她只希望皇帝不要迁怒于庆妃——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她娘家闯的祸,关她一个深宫女子什么事。
乾隆冷冷道:“身为宫妃,自有义务约束其家眷,陆士隆固然教姪不善,可庆妃作为内眷竟不能劝止,反而放任其幼妹肆意妄为,朕总得给她点教训,方才显出公允。”
郁宛就觉得皇帝是对庆妃也有些滤镜破碎了,或者说他头一遭发现庆妃并不怎么爱他——要是慧贤皇贵妃在世,肯定不会任由家中姊妹爬上龙床的,她将他视作全部的生命,哪里舍得与其他人分享呢?
*
小陆氏酿出的风波就此消弭无形,如同一块石子扔进湖心,当时溅起圈圈涟漪,过后也就归于风平浪静了。
太后礼佛归来,得知事情经过,亦对皇帝劝道:“哀家知道你对慧贤情深义重,可人都过去多时,再怎么追忆也是枉然,倒不如将心思放在眼前,何苦执迷不放?”
这正合了那句“不如怜取眼前人”,乾隆勉强道:“朕只是惦记着潜邸出来的情分罢了。”
太后道:“慧贤固然陪伴你多年,可皇后何尝不是如此?当时你嫌她年纪小,对她的恩宠远不如孝贤慧贤,你可听见皇后埋怨你半句?这些年相夫教子亦是兢兢业业,弘历,你要知足呀!”
大抵太后这番语重心长的言语终于触动了皇帝,之后几日乾隆便陆续宿在那拉氏、愉妃、婉嫔这几个潜邸出来的旧人宫中,因着上了岁数,早就不再承宠,除了皇后偶然还能得些眷顾,其他两人连敬事房的绿头牌都早就撤下。
万岁爷这番举动,实在惊掉了六宫众人的下巴。
愉妃笑着对那拉氏道:“臣妾也真是糊涂了,昨儿万岁爷过来连灯都忘记点上,摸黑说了半宿的话,难为万岁爷怎么听下去的。”
自是有些感慨,皇帝几时这样耐心过?听她诉说家长里短,儿女琐屑,要不是还有个妾室的名分,她几乎以为永琪是自己一个人养大的——虽然事实也差不多如此。
愉妃是不会怨怼皇帝的,她习惯自力更生,乾隆对她来说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符号,不过这位便宜夫君难得流露出的片刻柔情,多少还是令她有些动容。
可见小陆氏进宫一趟也不算坏事,至少帮她们这些潜邸旧人挽回了面子。
最生气的当属舒妃了,她进宫的年份偏巧不尴不尬,既没赶上潜邸里同甘共苦,又不及豫嫔这样后来者的风光盛世,不管喜新还是恋旧,似乎都轮不上她。
郁宛则一以贯之成了被翻牌子最多的那位,乾隆爷固然是个善变的男人,情感的天平一时倾向这头一时倾向那头,可他的身体却很诚实——等郁宛找庆妃借了几本李渔所作的淫词艳曲,乾隆就更有兴趣同她探讨了,甚至愿意手把手地教她。
如此看来,郁宛有幸成为万岁爷生命中的第三支玫瑰——黄玫瑰。
今年的家宴与往常并无太多不同,只除了法蒂玛代表回疆献上了一曲民族舞蹈,舞姿自然是十分曼妙的,可看得皇太后表情冷漠,她实在不懂这女子的固执,那白袍难道是从肉里长出来的?打死都不肯脱下。
只是碍着皇帝颜面,太后并未发表过多意见,直至乾隆宣布,为了庆贺来年老佛爷七十大寿,打算在畅春园附近建条苏州街时,皇太后脸上方才冰雪消融。
她老人家自从去过一次江南之后,就对那里的景致念念不忘,不意儿子竟这般孝心,令她老怀大慰,一时也顾不得和贵人添堵的事了。
郁宛亦听得悠然神往,她还一次都没南巡过呢,不知道古时候的江南是个什么模样。
本想问问庆妃,偏庆妃又不在——皇帝只让她闭门思过,并没明确说是禁足,不过庆妃倒是自发地与世隔绝起来,正好也免得应酬。不知她这番举动在皇帝眼中是顺从还是叛逆。
忻嫔二十二年倒是随驾南巡过,眼看郁宛这般模样,甚是得意,“姐姐觉得很可惜吧?可惜你进宫太迟,但凡早几个月也不至于如此。”
南巡在正月至四月,郁宛偏偏是六月才入京的。
大概老天爷不想让她赶上——不过以她当时的位份也悬得很。
郁宛含笑道:“妹妹进宫比我早四年,如今却和我一样仍是个嫔位,的确很可惜。”
她只是错过一次南巡,往后有的是机会,至于忻嫔,恐怕要屈居人下一辈子了,也不知谁更遗憾?
第123章 抓周
忻嫔被怼回去就变哑巴了, 她本就不是长于口舌应变的那种人,何况郁宛正戳在她最痛处——只怪出道即巅峰,她甫一入宫万岁爷就给她封了个嫔位, 哪知七八年来原地踏步,当时有多得意, 往后就有多失意。
不过在郁宛这位正当红的宠妃面前, 她也不敢十分嚣张,只暗暗咒骂, 想一辈子高枕无忧, 也得看有没有福气, 庆妃不就是前车之鉴?凭她怎么伶牙俐齿长袖善舞,失宠也不过霎眼之间。
豫嫔这种宵小更加长久不了。
忻嫔想明白就不生气了, 转头跟几个贵人说话。宫里层级分明,总有肯来奉承她的, 忻嫔陶醉在一声声恭维中, 进而忘乎所以。
郁宛更犯不着跟忻嫔置气,同蠢人斗嘴吵赢了也是白费唇舌,还不如把时间花在更有意义上的事情上。
她倒是奇怪伊贵人跟郭贵人几时变得这样要好了,以前两人的座椅虽也并在一起,却是井水不犯河水,如今却跟亲姊妹一般密不透风,郭贵人还动不动脸红,仿佛伊贵人的话说得她如沐春风似的。
可伊贵人实在没有交好郭贵人的必要, 当初一同进宫的三位蒙古嫔妃分属不同部族, 郭贵人即便得宠也是紧着霍硕特部, 难怪还会分润给达瓦达仕部?
郁宛便问坐在上首的颖妃, “姐姐, 伊贵人近来可还安分么?”
自从萨日娜跑去咸福宫进了一回谗,颖妃已然放弃扶持伊贵人的打算,尤其在得知伊贵人娘家子嗣凋敝之后,想着借她肚子生个皇子多半是不能了,转而一心一意结交起郁宛来——虽说她位份比郁宛还高,可在她眼里这位才是蒙古族的光辉,是结结实实能为草原女子争口气的。
见郁宛问起,颖妃忙回道:“妹妹放心,我身边八双眼睛盯着她呢。”
谅来伊贵人也不敢做出逾越本分之举,至于她去交好郭贵人,这在颖妃看来并没有什么好指摘的,满军旗汉军旗无不忙着拉帮结党,她们更得众志成城才行。
郁宛便不再言语,但以她对伊贵人的了解,这厮多半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只是她从郭贵人身上能得什么好处?忻嫔费尽心机都没将郭贵人拉扯起来,可见她的资质也就到这儿了,何况郭贵人自个儿也是个缺心眼的。
人间四月芳菲尽,等过了纯惠皇贵妃的周年忌辰,紧接着便是十公主的周岁礼。乾隆早就吩咐过要大操大办,一则因阿木尔实在讨他这位阿玛的喜欢,二则,也为了扫荡皇贵妃跟循郡王相继辞世的阴霾,因此给阖宫都下了帖子,其排场比起十二阿哥当年也差不了多少。
郁宛本人倒是无可无不可,可她怕那拉氏吃味,怎料那拉氏先一步派人传话,让她无需担心,宴会的布置内务府早就安顿好了,业已经她过目,不会逾制。
郁宛松了口气,可见当小妾也得遇上个开明的主母才能过得舒坦,换个睚眦必报的,只怕转头就该给她上眼药了。
阿木尔的周岁礼一生仅此一回,郁宛自也希望能办得热热闹闹的,可惜根敦夫妇不能亲自前来观礼,只叫人寄了些抓周用的东西到京城来,这会子想必已经到了。
郁宛事先跟皇帝讲好,在抓周前办个剃胎发仪式——满族习惯百日就剪,而蒙古族旧俗婴儿满周岁前是不许剃胎发的,阿木尔又遗传了她额娘毛发浓密的特质,这会子的头顶已郁郁葱葱跟灌草丛一样了,乍一看倒像个野人。